專欄   •   慢生活


踏上「龜」途的夜晚


┃張曼娟┃



燈光煌煌地照射,左岸與右岸中間的那條溪,仍然莊嚴地流動著。
燈光煌煌地照射,左岸與右岸中間的那條溪,仍然莊嚴地流動著。


吃過晚餐吹起微涼的夜風,我從家中出來,一路往河堤的方向前進。等了兩個紅綠燈,便看見那條蜿蜒的溪水,橫在眼前,湯湯地奔流著。我總在走下河堤之前,先走到明亮的橋上,俯看著河堤的自行車道與人行道,兩旁燈光煌煌地照射,左岸與右岸中間的那條溪,仍然莊嚴地流動著。

如果是白天,就會看見魚兒翻起白色的光,那光直射入眼中;就算是夜晚,我也能想像,魚兒推擠著越過淺灘的快樂。現在的河堤步道修葺得如此整齊潔淨,可是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這不過就是一條野溪,溪畔怒長著比人還高的雜草,石灘上就是我們的遊戲場,打水漂兒啦、捉迷藏啦,仰頭看著石橋墩裡歸巢的燕子。

當野溪因為颱風或豪雨的激怒而失控,便氾濫成災。洪水衝進大學校園,淹死了幾個大學生,事態突然嚴重,於是,才築起了河堤。野溪野性難馴,十幾年前又爆發一次,成了政治人物攻訐的材料,於是,堤防築得更高,彷彿把溪關進了高牆裡面,再也不能撒野了。

前些年自行車的風潮正盛,河堤上各式各樣的自行車宛如目錄,如今稍稍退潮流,夜跑與健行的人多起來了。常有朋友約著我去這兒健走,去那兒健走,企圖完成日行萬步的健康計畫。然而有一天,無意之間走過明亮的橋,俯看著河堤黝黑發光的柏油路,路旁蔓延的草地,草地上傘一樣張開的綠樹,那道路隨著溪水的身段曲折而行,原來是如此遼闊美麗。也許是因為一直很靠近,竟然視而不見了。於是,我對朋友說:「下一次到我的河堤來走走吧。」「好啊好啊,什麼時候?」朋友很起勁,我卻沒有回覆。

家中年老的父母相繼生病了,我在醫院與工作行程中奔波,有時無法睡眠,也會想念起河堤上的那棵樹,想像著自己坐在樹下讀一首詩,或只是倚靠著樹幹閉上眼睛,感受到陽光環伺卻無法透進過於濃密的葉縫,於是得著輕盈的陰涼。也好想再回到堤岸邊,踏踏實實走段路,卻都不可得。

夏天來臨時,一切狀況穩定些,我又重新回到河堤步道。午後雷陣雨驅走了暑熱,穿著短 T 快步行走也只微微汗濕,我從橋上下來,走到河堤上,發覺雨後的溪水依舊湍急,雖然被河堤拘禁,還是隱藏著勃發的生命力,歲月催促著我,竟然沒有催促它啊。

走了十幾分鐘,遇見幾隻蛤蟆,大剌剌停在馬路上,入定一般動也不動,我只好跳躍著避開牠們。而後遇見一隻臺灣斑龜,橫越人行道與自行車道,目標十分明確,速度保持一致地往大馬路挺進,就像是牠已經有約了,必須準時履踐的樣子,這麼有紀律又有決心的斑龜,不知怎麼的,竟像是帶著某種隱喻與啟發那樣的,讓我想要追隨。在炙熱暑夏來臨之前,能有多少個踏上「龜」途的夜晚呢? ▍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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