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愛上一匹野馬
可我的家裡沒有草原
┃馬世芳┃
6 月 29 日,二十五歲的酒吧歌手左立抱著吉他走上湖南衛視選秀節目「快樂男聲」舞臺,說要唱一首歌給異地戀的女朋友聽。他說:參加比賽,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希望得到「未來岳父」認可。接著他彈起琴,唱了這樣一首歌:
董小姐,你從沒忘記你的微笑
就算你和我一樣渴望著衰老
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時候很美
就像安和橋下清澈的水
董小姐,我也是個複雜的動物
嘴上一句帶過,心裡卻一直重複
董小姐,鼓樓的夜晚時間匆匆
陌生的人,請給我一支蘭州
(註:蘭州,香煙品牌)
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董小姐
你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裡沒有草原
這讓我感到絕望,董小姐
評審之一的陶晶瑩都被唱哭了,直說這首歌讓她想起初戀的感覺。左立順利晉級,他的苦戀故事感動許多觀眾,〈董小姐〉這首歌也一夕暴紅,大家都傳染上文藝腔,爭相引用歌中名句「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裡沒有草原」。看在「資深歌迷」眼裡難免不是滋味:〈董小姐〉並非左立原創,而是北京民謠歌手宋冬野的作品,初次發表在 2012 年獨立廠牌「摩登天空」第七號合輯 ── 它原本是屬於一小撮獨立音樂聽眾共同擁有的秘密。對向來不屑主流樂壇、更不屑綜藝選秀節目的獨立樂迷而言,〈董小姐〉變成滿社會朗朗上口的芭樂歌,套句網友的話:「好像一個高貴冷豔的姑娘被眾人調戲來調戲去,就是讓我不開心。」
原唱人宋冬野倒沒有這樣的糾結。節目播出當晚,他在微博祝福左立拿下比賽冠軍。因為〈董小姐〉,他也跟著紅了,全中國媒體都跑來問他這首歌的故事,儘管這首歌並沒有為他帶來什麼直接收益。很多人以為他應該從此發了財,他卻淡淡地說:「該怎麼活著還怎麼活著,基本上也就是坐地鐵,有急事打車,本來有個摩托(車)也在前兩天丟了,就是最近採訪多一點。」
宋冬野生於 1987 年,發表〈董小姐〉那年也是二十五歲。這個圓墩墩的傢伙,乍看之下倒像個唱嘻哈的胖子,和他作品的氣質不大匹配(畢竟我們看慣了「中國新民謠」那些仙風道骨的代表人物)。不過當這個胖子閉上眼、彈起琴、開口唱歌,眾人就都被收伏了。許多人因為「快樂男聲」才去找宋冬野的原唱來聽,不禁大吃一驚:這首歌原來是如此質樸、從容、哀傷。相較之下,左立的版本一派溫柔清淺,不免顯得「小清新」了。
左立在電視上唱的〈董小姐〉其實只有前半首,你得聽完後面,這首歌才完整:
董小姐,你熄滅了煙,說起從前
你說前半生就這樣吧,還有明天
董小姐,你可知道我說夠了再見
在五月的早晨,終於丟失了睡眠
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董小姐
你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裡沒有草原
這讓我感到絕望,董小姐
所以那些可能都會是真的,董小姐
誰會不厭其煩的安慰那無知的少年
我想和你一樣,不顧那些所以
跟我走吧,董小姐
躁起來吧,董小姐
(註:躁起來,約等於「振作起來」、「high起來」)
許多人把「董小姐」看作歌者愛慕的對象,並把歌裡的「絕望」解釋成愛情無望的失落感。宋冬野卻說:董小姐只是普通朋友。一夜他們倆在北京街頭漫步長談(鼓樓的夜晚時間匆匆),董小姐吐露很多自己的故事,情節曲折,大大超出歌者的生命經驗(你熄滅了煙,說起從前 / 你說前半生就這樣吧,還有明天)。兩人聊了整夜,煙都抽完了,只好向路人討(陌生的人,請給我一支蘭州)。宋冬野聽了一夜故事,震撼之餘,他得寫首歌排解排解,乃有此作。
〈董小姐〉動人之處,就在它的簡單和節制,以及幾處精巧的細節。宋冬野的語言很乾淨,不油氣、不流氣,留白很多,樸素而有詩意。他也奉行李宗盛所謂「歌唱是說話的延伸」,懂得「詞曲咬合」的手藝,聲韻、語氣與旋律互相扣合,一氣呵成,靜水深流。青春,尤其是逝去的青春,永遠是最能喚起共鳴的創作主題。誰不曾在少不更事的年紀「渴望著衰老」?「前半生就這樣吧,還有明天」出自早熟青春之口,益發顯得悲壯。「安和橋」、「鼓樓」和「蘭州」,像電影鏡頭一樣坐實了場景,和「董小姐」這位主角擺在一起,讓想像有了依託。你不必走上安和橋吸一支蘭州,也彷彿體會了那感覺。這樣的技巧,在前人作品也曾畫龍點睛:「一樣的月光 / 一樣的照著新店溪」(蘇芮〈一樣的月光〉,1983),又或者「夜幕覆蓋華北平原 / 憂傷浸透她的臉」(萬能青年旅店〈殺死那個石家莊人〉,2010),都是很好的例子。這些名詞化在歌詞裡,情景交融,變成了有機的、會呼吸的背景。
宋冬野自己對〈董小姐〉評價不高:「最多五、六十分」,甚至說「這首歌寫得真挺爛,它畢竟太簡單,民謠圈裡還有太多更好的音樂人,更好的歌。」── 對於他的客氣,我是不同意的。〈董小姐〉不惟讓我們看見「中國新民謠」衣缽得有傳人,境界更遠遠超越絕大多數台灣唱小清新民謠的同輩青年。▍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