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馬世芳┃
中國中國,何其臨近,又何其遙遠。
今天且先不提臺灣流行音樂如何深刻影響了數以十億計的人民生活意識(從鄧麗君、劉文正到周杰倫、五月天,那些歌絕對是臺灣有史以來外銷最成功的文化產品),也不提風水輪流轉之後,中國那些挾鉅額跨國資財、聚集頂級人才打造的超大排場電視賽歌節目,如何使臺灣電視節目相形之下,像是遇到航空母艦的小舢板。臺灣,作為中文世界的流行音樂「出超國」,起碼到現在,好歹仍是流行音樂市場品味的「規格制定者」(雖然這個「優勢」還能維持多久,很難說)。 青年人素來對中國產製的音樂作品興趣缺缺,倒也情有可原。
這當然絕不代表對岸缺乏值得關注的作品,正好相反 ── 臺灣青年對中國原創音樂,尤其是獨立音樂的冷感、陌生,是極其可惜的事。假如你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你當發現,對岸音樂人在相對壓抑、困乏的環境之下,早已做出了許多境界遠遠超過臺灣同行的傑作。何不把目光轉往另一個方向,看看那些巨型舞台燈探照範圍之外的中國土地,陸續冒出來的奇花異草?
要理解當代中國獨立音樂,不可不知近年興起的「新民謠」風潮:那些歌手多半有長年江湖走唱的歷練,作品以網路和小型巡演為主要傳佈途徑,很多歌未必出過正式專輯,而即使出了專輯,也有不少是酒館演出實況,或是 DIY 的克難成品,從來都和主流唱片工業的生態無關。他們的死忠樂迷會告訴你,某一首名作真正厲害的版本,永遠不會放在專輯裡,只能屬於現場演出。
他們多半經歷過苦日子,也見證了中國社會金權極速膨脹的奇觀。他們始終和體制保持距離,作品經常透出社會現實意識,但他們也從不忘記:詩才是遊唱歌手最重要的兵器。他們的歌詞,語言總是浸潤著詩的光芒。
要理解「新民謠」,首先必須認識周雲蓬。
周雲蓬(1970- ),這位遼寧出身的盲歌手,早已被尊為「新民謠」的標幟人物。他九歲失明,十五歲學吉他,十九歲進長春大學中文系,二十四歲開始四處飄泊,成為走唱江湖的民謠歌手。
周雲蓬藉點字和聽書博覽群籍,1980 年代席捲中國青年的「詩歌熱」,他也躬逢其盛。周雲蓬辦過詩刊,憑一支盲杖、一柄吉他浪遊半個中國,滾過貧窮的坑,吞過失戀的苦。他早年聽的、唱的歌,從鄧麗君到羅 大佑,都是台灣作品,那是他的音樂啟蒙。後來周雲蓬動手創作,走出港台音樂人的影子,寫出一首又一首江湖風雨吹過浸過、唯有那樣的水土才養得出來的詩歌。他的歌,抒情中帶著莊嚴,那是千萬里一步步踩出來的厚度。
該從哪一首歌開始認識周雲蓬呢?原題「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的那首「中國孩子」,或許是「中國新民謠」最沈痛最怵目驚心的抗議歌曲。「不會說話的愛情」則是我心目中,近二十年來中文世界最美也最痛的情歌,若要我做一張中國新民謠精選,這兩首歌是不能少的。但是我更願意先請你聽聽他唱詩人海子的那首「九月」。
海子(1964-1989)是八九〇年代對中國文藝青年影響極大的詩人,二十五歲那年在山海關臥軌自殺。他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已經被收到語文課本、甚至變成房產廣告詞。
「九月」是海子 1986 年的作品,周雲蓬唱的這個版本,作曲者叫張慧生,一位教吉他的琴師,八〇年代在北京和一夥窮藝術家廝混,據說琴藝出神入化,為人有俠氣,然而始終不得志,2001 年自縊身亡 ── 是的,「九月」這首歌,背景疊著兩條亡魂。
2004 年,周雲蓬開始公開演唱「九月」。 由於張慧生既無留下錄音,更無曲譜,周雲蓬只能照著朋友的印象,加上自己的判讀,拼湊出可能的樣子。海子原詩的意象遼遠而晦澀,語言密度很高,歷來分析的論述很多,我並不想強做解人,只想請你聽聽周雲蓬怎麼唱(試聽鏈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gwEEDH0eJU):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周雲蓬的聲嗓,悠遠遼闊,正似草原上長長的風。編曲瘦瘦的,就是木吉他和淺淺的笛子。然而唱過兩遍,歌至中段,曲勢驟轉。 萬音俱收,鋼琴和弦樂飄了出來,周雲蓬以氣音吟哦,幽幽然有鬼氣,那是漢代匈奴家園遭漢軍所破的哀歌:
亡我祁連山
使我牛羊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令我婦女無顏色
這奇特的橋接,或許是周雲蓬從歷史深處對海子原詩的遙遠呼應。之後,整首歌從抒情轉至悲壯,層層疊疊,墨色愈來愈濃: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隻身打馬過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歌聲沉鬱跌宕,漸唱漸遠,那草原上月光下的獨行者,就這樣隻身策馬,慢慢淡出畫面。
周雲蓬這首歌,單槍匹馬唱進了孤獨的最深處,直面那獰厲而美麗的死亡誘惑。那裡萬籟俱寂,惟有琴聲嗚咽,而我淚水全無⋯⋯。
周雲蓬是深深凝視過那雙虛無之眼的人 ── 沒有那樣的凝視,斷斷唱不出這樣美、這樣深、這樣懾人心魄的歌。▍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