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一張消失的床,一場奇怪的夢
──那些變體、錯體的歌(之三)
┃馬世芳┃

張艾嘉的《忙與盲》專輯(1985),不僅是她歌唱生涯的高潮,也是製作人李宗盛自謂「嘔心瀝血,最最滿意的一張作品」。封面那幀照片,在那個年代堪稱異數:張艾嘉穿著鬆鬆捲起袖子的日常襯衫,僅以側臉示人,拿著一支眉筆對鏡化妝――這個畫面或可稱為「紀錄片」式的風格,恰似專輯裡的那些歌。我們就像偷偷闖進女主角的「後臺」,參與了她的生活,偷聽她下臺卸妝之後的真心話。
從這張專輯開始,李宗盛確立了歌壇「都會女子代言人」的地位。那一年,張艾嘉三十歲,李宗盛二十七歲。
李宗盛作曲的〈忙與盲〉是專輯主打歌,和張艾嘉合作的作詞者小說家袁瓊瓊,原非音樂圈人,因為編劇而認識張艾嘉,兩人變成了朋友。她為張艾嘉量身打造的這首詞,也寫出了當年千千萬萬處於社會轉型階段的「都會女子」心情。
隨著台灣產業結構轉型,白領女性愈來愈多,社會樣貌確實不一樣了:想想舊時代,「上班小姐」還曾經是「特種營業女性」的專有稱號呢。「忙與盲」的歌詞說的,就是新時代的職場女性生活:
曾有一次晚餐和一張床 / 在什麼時間地點和哪個對象
我已經遺忘 / 我已經遺忘 / 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
許多的電話在響 / 許多的事要備忘
許多的門與抽屜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 如此的慌張
我來來往往 / 我匆匆忙忙 / 從一個方向到另一個方向
我們的女主角顯然是都市裡的職場女性,日子過得光鮮,行程滿得要命。偶爾得以偷閒,她也樂於和男人吃個飯,甚至不憚於上個床。只是日子實在太忙,在哪兒睡過的那個男人是誰,已經在匆匆奔忙的生活中遺忘了「忙與盲」刻劃的女性形象,早就不是昔日流行曲中守在故鄉苦等情人的怨婦,甚至也不是〈孤女的願望〉裡立志「做著女工過日子」的女孩。我們的女主角擁有白領的學歷、經濟的獨立、 還有情慾的自主。只是,她仍然不快樂:
忙忙忙 / 忙忙忙 / 忙是為了自己的理想 / 還是為了不讓別人失望
盲盲盲 / 盲盲盲 / 盲的已經沒有主張 / 盲的已經失去方向
忙忙忙 / 盲盲盲 / 忙的分不清歡喜和憂傷 / 忙的沒有時間痛哭一場
「忙」和「盲」同音,照說這種容易被聽眾混淆的歌詞寫法是犯忌諱的。可是袁瓊瓊何等聰明,她讓這首歌的「忙」和「盲」可以互換,而意義仍然成立。時時得在人前以「肥皂香水眼影唇膏」光鮮示人,持續緊繃的生活,忙得連「痛哭一場」的時間都沒有。唉呀看看這代價,何等慘烈。
〈忙與盲〉送新聞局審查,不出所料,沒能通過廣電處這一關。在審查委員看來,第一段歌詞豈不是在鼓勵亂搞男女關係,敗壞民情、有傷風化!沒辦法,張艾嘉只好重新回錄音室,又唱了一段修改版的歌詞,讓電視、電臺可以打歌:
曾有一次晚餐和一個夢
在什麼時間地點和哪些幻想
我已經遺忘 / 我已經遺忘
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
於是,原本那個情慾自主的女子,變成了一 個愛到處做夢、而且夢醒即忘的人(或許她患了夢遊症?)。開頭那頓晚餐所為何來,也變得有點牽強:當然,我們也可以勉強把新詞解釋成:那頓晚餐(一場約會?)原本代表的承諾,最後成了只能遺忘的幻想⋯⋯,但「潔本」的詞比起原版,就像剪了爪子的貓,不免顯得溫馴甚至渙散了。
市面上的第一批《忙與盲》黑膠、卡帶收錄的都是「一張床」版本(畢竟它通過了新聞局出版處那一關)。多年後,專輯重新發行 CD,主事者大概不知道當年有這段因緣,拿了「一個夢」版去製作母帶,從此「一個夢」竟成定版,「一張床」反而變成珍本。
1989 年,李宗盛出版個人作品集,把他歷年寫給別人的歌重新編曲、演唱。〈忙與盲〉 變成了快板的搖滾,火力旺盛許多,大概是他歷年唱過的歌裡搖滾能量最強悍的一曲。有趣的是,第一段歌詞由男人來唱,竟然可以衍生截然不同的解釋:李宗盛不但保留了 「一張床」的原詞,也保留了「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在張艾嘉的版本,這句詞是女主角疲憊的自述,到了李宗盛這兒 (乃至於後來周華健、黃立行的翻唱版),那些「眼影唇膏」,竟然變成了男主角豔遇不斷的證據。▍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