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再聽一聽
那個自稱「禍頭子」的歌者


┃馬世芳┃



31
李建復《龍的傳人》(1978)


1980 年,全臺灣最紅的歌是〈龍的傳人〉──萬一你以為這首歌是王力宏寫的,趕快去找李建復的原唱版來聽聽。是的是的我知道,現在的臺灣青年多半早已揚棄「龍的傳人」這種國族想像了。但當年李壽全的製作、陳志遠的編曲、李建復清亮激亢的聲嗓,仍然值得你出一身雞皮疙瘩,它實在是一首製作、演唱均極厲害的歌,不帶絲毫陳腐的罐頭味兒。

但今天我想談的不是〈龍的傳人〉,而是同一張專輯、同一位作者的另一首歌。A 面第三首,劈頭就是一唱三嘆的開場句,搭著淒淒然的提琴: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是多少年來的徘徊?啊究竟蒼白了多少年?
是多少年來的等待?啊究竟顫抖了多少年?



兩岸隔絕的年代,這幾句微言大義的詞,是十分震動人心的。除了侯德健,沒有人寫得出這樣的句子。才 20 歲的李建復,居然也能把這麼一首蒼涼的歌,唱得盪氣迴腸。侯德健那時也才 23 歲啊,怎會有這麼多的愁緒呢:



歸去來兮,老友將蕪,老友將蕪
一去便不堪回首,滿頰的刻痕
緊握雙手啊,緊緊地握,
讓我真摯的手臂,溫暖你的手
大聲的哭啊,盡情地哭,
讓我思念的熱淚,和著你的淚,你的淚



在我心目中,〈歸去來兮〉地位始終在〈龍的傳人〉之上,倒不見得是意識型態的問題:〈龍的傳人〉之所以經典,得之於演唱、製作、編曲者多矣。考其詞曲,旋律算不上出奇,歌詞也難謂通順。是李建復的嗓子,加上陳志遠李壽全聯手打造的音樂鋪陳,成就了一曲經典。〈歸去來兮〉則不然,旋律、歌詞渾然天成,不需要後製「加料」,已經是一首好歌。

侯德健,認識他的《小日子》讀者恐怕不多了。但這位自稱「禍頭子」的傢伙曾經是臺灣民歌風潮崛起的那批音樂人之中,才華最耀眼的創作人之一:他寫了包美聖唱紅的 〈捉泥鰍〉、〈那一盆火〉。齊豫演唱、李泰祥作曲的曠世經典〈你是我所有的回憶〉 是他寫的詞,蘇芮石破天驚的〈酒矸倘賣無〉則是他「叛逃」前夕留下的經典傑作。

「叛逃」?是的,1983 年,兩岸「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隔絕年代,侯德健居然拋妻棄子,拎著一把吉他,從香港進入中國,變成臺灣「黑名單」份子。〈龍的傳人〉自此在臺灣媒體消聲,對岸政權起先大張旗鼓宣傳「龍的傳人回歸祖國」,沒想到「禍頭子」到了中國仍然令當局頭痛。1989 年「六四」前夕,他和三位知識界朋友到天安門廣場絕食聲援學生,人稱「四君子」。解放軍屠城後,他仍四處奔走試圖營救被關的民運份子,甚至打算在六四週年辦國際記者會,老共忌憚他的臺灣人身分,關也不是殺也不是,又不能縱放他在外面「亂搞」,乾脆把他塞到一艘漁船上,「強迫偷渡」送回臺灣,把這燙手山芋扔回來了事。

說遠了,回頭講「歸去來兮」。侯德健去了中國,也帶去了現代流行音樂錄音、製作、 編曲的概念:那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所謂「流行音樂」往往還得面對「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批判黃色流氓歌曲」的壓力,侯德健 1984 年在中國出版《新鞋子舊鞋子》專輯,一年竟賣掉兩百萬張。他就像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點燃了中國當代流行音樂的火苗,更改變了千千萬萬中國文青的生命。

侯德健在這張專輯重新錄製了〈歸去來兮〉,他的嗓子自然不似李建復清澈嘹亮,卻自有一種從容的、少年老成的氣韻。編曲較諸李建復版本,搖滾能量更強,挑大樑的電吉他、鼓、貝斯都玩得漂亮至極。尤其那獨奏的電吉他,30 多年後仍然大氣淋漓,絲毫不過時。這版的歌詞多了之前沒有的一段:



歸去來兮!青春將蕪,青春將蕪
當年我離開家鄉,他才二十五
揮一揮衣袖是多少寒暑?
想要再見一面要走上幾里路?
春去啊秋來整整三十五!
想要再看一眼要等上多少年,多少年?



是的,侯德健錄唱這首歌的一九八四,距國共內戰落幕、兩岸斷絕往來,正好 35 年。那個 25 歲離家的青年,可以是隨軍來臺、半生飄零的老兵,又何嘗不是歌者自己的投影。

侯德健這個名字,曾和海峽兩岸激變翻騰的大歷史攪和在一起,不過,時間畢竟是最強效的鎮靜劑,那些曾經的荒唐、悲壯、夢想、責難,回頭遠望,都像一場夢。或許年輕的耳朵現在聽聽〈歸去來兮〉,可以試著感受一下那個沉甸甸的壓抑的「大時代」,以及那股少年老成的蒼涼。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發佈留言

Left Menu Ic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