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細數紅樓夢的微塵往事
蔣勳(圖左)
文學與美學家,創作繪畫、散文、小說、詩、藝術史、美學論述等。近年專事美學教育推廣,十多年前開設紅樓夢私塾、錄製紅樓夢有聲書,打破古典文學的距離感,吸引許多人重讀《紅樓夢》。著有:《美的覺醒》、《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I、II、III》、《捨得,捨不得》和有聲書。
張小虹(圖右)
一手寫學術論文,一手寫文化批判;任教於台大外文系,研究領域為女性主義文學、批判理論與文化研究。熱戀衣飾、文學與電影文化,多年來秉持微物書寫路線,以寫作做為知識/姿勢/滋事份子的生命實踐。著有《後現代╱女人》、《性別越界》、《膚淺》《資本主義有怪獸》等。
以前有「男不讀紅樓、女不讀西廂」的說法,《紅樓夢》為什麼讓人畏懼? 隨蔣勳與張小虹老師一起聊聊大觀園的微塵往事,深入爬梳裡頭的色彩學、戀愛學⋯,一窺其叛逆的現代精神。
張小虹(以下簡稱張):我看蔣老師的書覺得,天啊,還有這一號人物,以前都沒看到。
蔣勳(以下簡稱蔣):其實我一開始也沒有看到(笑)。我覺得曹雪芹根本不是在寫小說,他們家是在雍正五年、14歲被抄家,寫紅樓夢是在拼他14歲前的記憶圖像,跟一般人寫小說不是同一回事。
像小虹寫《膚淺》,就該寫薔薇硝和茉莉粉。大觀園的少女們春天皮膚會癢,叫「土潤胎青」;史湘雲犯桃花癬,就跟襲人要薔薇硝。硝平常是拿來保鮮肉用的,塗硝當然無趣,就用薔薇花去蒸。以前沒注意到大觀園的保養品都自己做。我想《紅樓夢》可以教我們很多東西,華人要開發女性保養品,可從裡頭去找。小日子:真驚人,作者這麼懂,不知道是怎麼養出來的?
蔣:吃喝玩樂吧,14歲前真是看盡富貴繁華。最近在看第75回各房陪賈母吃飯,各房都會送菜來,她拜佛吃素,就選了椒油蒓齏醬。是用花椒油去調杭州蒓菜剁碎的醬,配米飯剛好。他細寫的都是小菜,大宴沒有一次提到內容。
我試著在家裡做。蒓菜很滑,清香像小荷葉,花椒油拌進去,一個熱烈、一個清淡,好像是空城計的諸葛亮,想退隱又想政治上轟轟烈烈一番,真的很特別。但是現在吃過的紅樓宴都不太對,變成富貴人家的山珍海味。有道胭脂鵝脯,我推測是用紅糟去醃鵝的胸脯,薄薄幾片,也是小菜,一上來卻是整隻鵝,味道就不對。
張:太滿了。
蔣:他們不懂小菜和大餐之間的區別;大觀園對品味講究的程度,不是一味的添貴。最好的名牌化妝品是自己慢慢調出來的,如果不是有這個生活經驗也寫不出來。
我很感動的一段是寶玉一歲抓週,賈政希望他抓官印,結果抓的是女孩的化妝品,父親拂袖而去。這好殘酷,爸爸有一個框框,不走進去我就不喜歡你。可是今天寶玉去做吳季剛或彩妝師也好,哪裡非要去立法院接受質詢?台灣今天上一代給下一代框框也還在。把紅樓夢當成傳統文學來看,遺漏它的叛逆,好看的地方就看不到。
張:蔣老師說的叛逆其實是很重要的,紅樓夢對父權大家長的叛逆,用抓週來凸顯,一開場就已經不是走在正軌上,寶玉生在現在就是拒絕聯考的小子。
蔣:這幾乎是《紅樓夢》的主題。寶玉為何喜歡黛玉多過寶釵,是因為黛玉跟他一樣。有一次寶釵勸他已經長大,也該讀書、做官,他就變臉,寶玉說,林妹妹從來不說混帳話,很直接批判。第一回講女媧補天,煉了36501塊石頭,但有一塊沒有用,這塊石頭因此自怨自艾,「別人都有用為何我沒有?」於是開始修行,最後變成一個小男孩,它的神話隱喻本身好有趣。我最近錄有聲書,想跟十幾歲的孩子們說,如果你覺得你無用,那很棒,可不可以從你的無用開始思考?我們從小沒有機會也不敢從這角度去想,路變得好窄。現在讀書的框架比我們以前還嚴重。
張:現在想要無用還是會被訓斥,前陣子就有討論年輕人生平無大志,只想開咖啡館。
蔣:我常想,給孩子抓週一個桌上可以放多少東西?
張:他現在一定會去抓iPad。
蔣:如果有iPhone 6我已經要抓了,我想賈寶玉生在現在也一定會用。前陣子林青霞在秀香港第一支iPhone 6 Plus,我很少那麼嫉妒。蔣勳看見了紅樓的微塵眾生。張小虹說,讀文學可找回感官的敏感度。
張:安郁茜以前一直阻止我買,她說iPhone 3之後邊角設計都太方,不好看,現在終於可以買了。
蔣:妳看,有一天我們回憶生活,其實就是這些,跟大觀園一樣,絕對不是什麼立大志。我們小時候作文寫的志向後來發現都是假的,那像另外一種抓週。
張:哈,我都說我要當外交官,其實我不喜歡社交;但從小學舞,舞蹈老師說:妳們以後都要當外交官夫人,那我不要當夫人,要當外交官。
蔣:很好玩,所以紅樓夢能從這個角度寫真了不起。有一次寶玉跟襲人在辯論,他說這些讀書人「文死諫、武死戰」,好無聊。我真的嚇一跳,因為從小岳飛、文天祥是我們的偶像。
寶玉覺得他死的時候,姊妹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屍首沖到看不見的地方,隨即化了,這是死得其所。但他後來看到齡官愛賈薔,癡情的不得了,又領悟其實這輩子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而已。如果用沙特的存在與虛無提到死亡的概念,會覺得它好現代,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是為了一個集體虛擬的價值。
張:寶玉也喝法國的紅葡萄酒,好有趣。
蔣:因為賈家跟傳統做官的系統又不一樣,他是江寧織造,等於是當時全國最大的紡織業中心,所以跟外洋做生意。紅樓夢講服裝、講色彩簡直驚人。
張:有一次吃飯, 你從上海回來戴了Cashmere的圍巾,我想起以前為什麼不敢碰紅樓夢,這裡頭有一種階級的恐懼;所謂富過三代,才懂吃穿,因為覺得自己沒有那樣的品味而畏懼。我記得圍巾有紅綠兩面,那個綠是松花綠,但原本我的配色系統只有一種綠。這些學問本身是很生活的,一旦當成品味,就有階級的想像。
看蔣老師的書有一種療癒的作用,過去因為沒有這樣的品味所造成的焦慮,被平復了。其實只要有那個敏感度,是可以進得去那個世界的。現在有太多紅樓夢的書,談園林、建築、食譜、衣飾考等,但是當成考證來研究時,就不好玩了。
蔣:千萬不要研究。
張:要去感受,其實要的是敏感度,作者有那樣的敏感度去描繪大觀園的世界,而蔣老師也有那樣的敏感度從細節中讀出來,作為一個讀者好幸福。
蔣:我喜歡鶯兒,手好巧,是薛寶釵的丫環。賈寶玉被爸爸打爛屁股,養傷沒事幹,請鶯兒打絡子,就是中國結。鶯兒是個不識字小丫頭,但她有長年做手工配色上的講究,她說:汗巾子如果是大紅要用黑色去壓,用了「壓」這個字,是Prada常用紅黑撞色。
鵝黃要配一點蔥花綠,就會很嬌嫩;後來講到寶玉身上那塊玉,最不好配,要用金線穿黑色珠子去壓玉色。我就想華人的色彩學已經垮掉,現在是把西方翻譯過來,一知半解,色彩跟光線和質感有關,如果不是真的在生活中講究服裝,這些東西其實是假的,沒辦法真正在生活中出現。
我最近去喬治亞吃了鱒魚,當地盛產石榴,魚頭用石榴子鑲起來,真是漂亮,因為鱒魚的腹部有一點淺粉,像彩虹,掌廚的是一個民間的老太太。從生活裡去找很好玩;變成研究,我現在反而怕吃太強調創意的料理。
剛才小虹講的富貴,或是紅樓宴弄到虛張聲勢,是因為假設了有多麼富貴,就有多麼賣弄。但是別忘了這些美都不存在了,作者14歲以後就沒有了,是他回頭去拼起來的,所以紅樓夢在繁華裡的荒涼感是非常特殊的。魯迅很厲害,說這本小說是「悲涼之霧,遍佈華林」,開滿花的樹林,充滿感傷氣息,才有這樣的感悟與氣氛。
作者寫這本小說,好像是為了跟一生見過的人致歉跟告別,不管這緣份是深是淺,即使是只見一面,都一樣慎重。真像金剛經說的,所有的人像微塵一樣飄,在風裡轉,不知道我們會跟誰碰面,哪一天又離開。
問:《紅樓夢》裡頭有很多情的糾纏和瓜葛,年輕人也有這樣的問題,有什麼樣的觀點可以提供參考?
蔣:所有的電視和通俗劇就是要想辦法讓寶玉和黛玉在一起,也很多補寫,但是小說從來沒有說讓他們要做夫妻,黛玉來是要還眼淚的,因為前世寶玉一直幫黛玉(絳珠草)澆水。
剛開始我覺得這女孩子老是哭,好慘;後來覺得她好幸福,哭完就可以走了。那是「還」的概念,年輕一代可以慢慢體會。我媽每次做便當就說「我上輩子欠你」,(笑),可是她心甘情願為我做了六年。這是華人世界特有的世界觀,這個跟認命、宿命不同,是平等的,因為別人曾給過我。如果都沒有要還的,是不是也很悲涼?
張:在西方的愛情沒有「還」的概念,這本書有很多前世的族譜,提供了一個可以跳脫的空間,當情不是那麼圓滿時。
蔣:還有一個東西是以前沒看出來,是用觸覺去講身體的記憶。像有一段寶玉賴著史湘雲要她幫忙梳頭,我覺得兩個人關係是很深的。一開始史湘雲說不行,我覺得寶玉懷念的是小時候觸覺的親密,後來史湘雲就幫他紮了幾股辮子。我要是賈寶玉的話,頭髮被拉的記憶,可能是一生最大的痛,跟一個人曾經有愛,有一天放不掉的絕對是觸覺。
張:看到這一段,我想起了魯迅。他常常寫 辮髮,大部分是慷慨激昂地剪去辮子;但他 死前兩天,最後一篇沒寫完的文章,又寫到 辮子,突然有一段流露著一種鄉愁,提到以 前的辮子有鬆打、緊打,然後有幾股絲線, 怎麼樣去纏它。很有趣的,當辮子做為國族 文化的象徵,一輩子花了很多時間去批判、 攻擊,可是到最後留下的還是一個關於觸覺 的記憶。
蔣:所以他還是一個好作家,非意識型態 的;比較偽裝的教育就會變成身體髮膚受之 父母,不是那個東西。整部《紅樓夢》其實 都是曹雪芹去找身體的記憶,像寶玉連姊姊 妹妹的洗臉水都捨不得倒,裡頭有肥皂末, 他就用來洗臉,我覺得那他是對身體、對氣 味的眷戀,絕不是為了那盆水。
他也曾怕晴雯凍壞,要她鑽到他的被窩,捂 一下冰冷的手,溫暖也是觸覺。傳出去也是 不得了的,這小少爺必定是色鬼無疑,可是 我們看了卻好感動。紅樓夢裡頭都是這些細 節。我現在很害怕的是,我們的教育裡頭這 個東西是不是不見了,因為青春期這個東西 是很強的。
張:我想重讀紅樓夢,就是把身體的感覺找 回來。現代生活確實快沒有了,我們有幾百 種的香氛可挑,所謂美學商品化,但在商品 選擇中所營造的生活功能,其實是虛假,不 斷更換,不是真的留戀。有時視覺壓倒了觸 覺與嗅覺,一道菜端上來,沒有感受溫度與 香味,馬上拍照遠距傳送,觸覺的質感越來 越少。
蔣:所有的感官中,觸覺的禁忌最嚴重。
張:現代生活最害怕的就是觸覺,所謂友善、有品味的空間常常就是把觸覺和味覺排 除,剩下視覺性的乾淨。所以為什麼要有文 學作品?要把這種身體感官的精微敏感性找 回來,很多時候,透過消費體系商品找回來 是假的,要從文字裡頭去找。
蔣:我常想帶著年輕人把《紅樓夢》裡的四 種東西:薔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 霜,有一天要把它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