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校園裡那頭大象
┃張曼娟┃
注視著窗外飛過的蝴蝶,等待著下課鈴聲響起,起立敬禮之後,迫不及待往外跑,一口氣穿過操場,跑到遊樂場中。鞦韆早就被高年級女生佔據了;旋轉地球裡裡外外掛滿人;蹺蹺板超載後落地的聲音沉重;幾個赤腳男生像猴子一樣的爬到竿子頂上吆喝著,我們只能到溜滑梯旁排長長的隊。陽光閃亮亮照射著,只是溫暖,而不是會咬人的那種炙燒感。常常我分不清這是午寐的一場夢;或是封存在記憶裡的某個切片?
可是,風吹在身上的感覺那麼清晰,陽光把我的臉曬得紅紅的,一切光亮到了校園邊界的防空洞就終止了。洞口永遠陰暗潮溼,據說那是日據時代留下的,日本戰敗後有些軍人在洞裡自殺了,卻不知道自己已死,夜深人靜時還能聽見他們在洞穴深處踢正步、喊口號的聲音。
「防空洞裡有鬼。」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就這麼流傳下去,每個學校必須有鬼,有的鬼住在倉庫;有的鬼住在廁所,我們的鬼住在防空洞。小時候對這個傳聞確實深信不疑,因為有個男生就被防空洞裡的鬼給抓走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男生常常一整個星期都穿著同一套制服,身上總是臭臭的,有時候我們班女老師看不下去,會帶他回自己家幫他洗澡。大家都知道他爸爸四處打零工、愛喝酒、揍人,把老婆打跑了,兒子、女兒都跟著爸爸過日子。女兒已經八歲了,還沒有上學,兒子九歲,念三年級,但是成績不好又頑皮,常被老師罰站。
有一天,那男生放學後沒有回家,兩、三天都沒找到,他的爸爸來學校大鬧一場,還說是我們班女老師把他兒子拐走的。「應該是被他爸揍的,才會逃家。」大家私底下這樣猜測。
將要下雨的悶熱午後,我們一群人在溜滑梯上推推擠擠,突然有個女生尖叫起來:「有鬼!」順著她望的方向,我們看見一個蒼白削瘦的身影,出現在防空洞口,半明半暗的,並不真切。幾個膽大的男生跑近去看,然後大聲嚷嚷:「告老師,快點告老師,找到啦!」男生終於被找到了,原來他躲在防空洞裡不敢回家,兩、三天沒吃沒喝,已經虛脫了。男生的爸爸來學校領他,一見面就是一頓狠打,拎著回家去了。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他,他再也沒有來學校,就連他爸爸也消失了。
我一直很喜歡磨石子製成的溜滑梯,一年四季,滑梯的溫度都不同,大象造型的溜滑梯一逕溫馴地、平和地等待著我們,從象鼻頂端呼喊著一路溜下來。最討厭的是下雨,滑梯溼溼的,底部的泥地被水浸成了泥潭,但總有些不怕髒的孩子,把裙子或褲子弄得一片泥濘也要溜滑梯。那種快樂是他們獨有的,我們只能羨慕的旁觀。
為了安全的緣故,鞦韆、旋轉地球、翹翹板、磨石子溜滑梯都被拆除了。其實我並不明白這些遊具到底有多危險?當我小時候站在溜滑梯上,轉頭看見那個委頓恐懼的男生,站在陰陽交界處,抖瑟著身子,我便知道,校園裡這頭大象非常安全,真正危險的是男生身後無窮無盡的黑暗。●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