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紙上畫星星的樂趣


創意現場   ✷   張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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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兒 Sonja 的拍立得作品(2018)



攝影,說穿了,不過就是在白紙上畫下那些星星被看見時的瞬間。

試想一個情境:週末晚間在沒有光害的山谷裡,發給一人一支筆、一張白紙,請每個人在紙張上畫下頭頂所見的繁星點點;接著回收紙張,比對不同眼睛所捕捉到的光線,每幅畫作試圖描繪出的星星,想必有著不同數量、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亮度、反差和距離,所選用的線條粗細一定也大異其趣 ── 即便,眼前是來自同一個銀河系的光源。

視覺經驗的本質之一,潛藏於層次既豐厚且多元、那可見與不可見的光波之間。透過紙筆演繹,數萬光年之外浩瀚星海間的星群,剎那間成了縹緲如微塵的暗喻,悄悄滲過遙遠的童年記憶與因人而異的生活際遇,經由某種化學變化、塵埃落定之後躍然紙上,成了謎樣般的密碼或鑲嵌獨特文法的語句。

恆星的光子(Photon)當初從距離地球八光年遠的天狼星(Sirius)出發,橫越整個外太空沒有遇上任何物體的阻擋,而你眼球的表面,正是這看似微不足道,卻在外太空旅行足足已八光年之遠的光線所撞擊的第一個介面⋯⋯。發現星星散發光芒的原理,是天文學家們對人類智識的貢獻,而攝影師對人們感性的諫言,想當然耳是捕捉到那時間撞擊生活的瞬間。當那顆星星被人們看見,很可能它早已不復存在於銀河之間;那一張照片被拍下之後,即便回到同樣的現場,先前的光影、心情甚或故事也從來不曾倒帶重演。那「看見意即消失」的詩意本質,總讓天文望遠鏡以及相機觀景窗後邊,那炙熱的好奇心捨不得眨眼,更經常為突如其來的新發現感到心悸甚或暈眩。

然而,我們就只能劃記下映入自己眼簾的光線。除了星星以外,沒有人能糾正你畫得不正確 ──「左側的星星要靠右邊那顆近一點」、「上方星群的亮度得再暗些」⋯⋯,尤其在想像力天馬行空的童年,如何確保那觀看過程在外在光害干擾最小、大人們世故的「指導」介入最少的環境裡面,讓孩子們那澄澈如星辰的視野,開心地睜大雙眼、好奇地觀察、搜尋、恣意地去發現 ── 那觀看的過程,而非觀看成果的展現似乎才是應多方討論並予以呵護的重點。

買了臺富士即可拍相機,讓原本就喜歡塗鴉的兩個女兒,透過比繪畫更直接的攝影來蒐集那些被她倆所瞧見的日常光點。在數位攝影蔚為主流,人們早已不再熱衷賦予照片為具體相片形式的今天,將眼前目不暇給的現實世界複印、簡化,並裁切成那四邊有著溫潤圓角的拍立得相片;相較於0101(註)冰冷的數位訊號,那一盒僅十張的底片讓眼前的風景顯得格外親切,腳步自然且從容地靠近並試著理解。

拍立得相機那「咖嘶 ── 」一聲的快門聲,其音色與波長似乎也呼應著遠方那顆流星,正「咻 ── 」一聲劃過冬夜的天際線。來自太陽系遠方的星體碎屑倏然消逝於轉瞬之間,至少,我們手裡還握著那張照片。

看著女孩們寶貝地抱著那只總是發出奇特聲響的黑盒子,並不時吐出一張張入場卷大小的拍立得相片,彷彿她倆手裡握著一把正將眼前世界精彩給輕易釋放的鑰匙。即便自己是專業攝影師,也強忍住不進行任何干涉,僅低調提供參考意見:「拍照時最好先確認手指沒有遮在鏡頭前緣」、「若想看清楚畫面裡邊人物表情,還是別將鏡頭緊貼著那個人的鼻尖⋯⋯」就這樣,兩個直線還畫得扭捏的女孩兒,透過拍立得相機向世界搭訕的方式讓自己十足驚豔,也替「在白紙上畫下星星」── 那沒有偏見地觀看、發現、進而記錄的純真樂趣,進行了動人的示範展演。

我在她們所拍攝的每一幅拍立得影像旁加註日期,如獲珍寶一般分別收納在相簿裡 ── 那是生命旅程初始階段,最無拘無束的觀看;打從心底羨慕她倆手裡一臺相機與眼前世界的偶遇可以那麼自然,一張食指大剌剌擋住了畫面一半的照片能讓兩個女孩在地板上笑得人仰馬翻;相形之下成人的觀看方式卻充滿了諸多顧忌和牽絆,捷運車廂裡與陌生人不經意的眼神交換便足以讓你感到莫名不安⋯⋯。

究竟為何會有如此戲劇性差異的存在?倘若將視線所及的每張面孔都想像成一顆星星,你是否會比較自在?亦或,週末晚間沒有光害的山谷裡,手裡那支筆、一張白紙,很可能會給你更多的勇氣和一些靈感。

享受在白紙上畫星星的樂趣,很可能,遠比我們想像的來得簡單。●



註:電腦用來排序,將資料加以運算、儲存的機制。






張雍 Simon Chang 攝影師。輔大影像傳播系畢業,2003 年起旅居捷克, 就讀於布拉格影視學院(FAMU)平面攝影系碩士班。2010 年以巴爾幹半島北端的斯洛維尼亞為創作據點,長期以深度人文故事與人們在不同環境的狀態為創作主軸。以《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獲得金鼎獎非文學類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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