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文青應當讀詩
寫歌的文青尤其是

── 臺灣樂迷不妨溫習的歷史名曲(之四)



┃馬世芳┃



歌者:王海玲 曲名:偈 專輯:《偈》,1980
歌者:王海玲
曲名:偈
專輯:《偈》,1980


近年「文青」一辭復在年輕人中廣為流傳,網上且早有「文青問卷」,便於彼此考察「文青指數」。據指出:文青愛村上春樹、瘦而好穿憋褲、腳踏 Converse All Star、嗜煙嗜咖啡、用 Mac 小筆電、愛跑創意市集音樂祭、愛玩 Lomo 玩拍立得、穿極簡而貴的衣服,諸如此類。據我觀察,年輕人絕少有自稱「文青」者(那樣便顯得太瞎了),然而一旦被指為「文青」,又絕少不微露得意神色。

「文青」,假如我沒理解錯,是「文藝青年」的簡稱。「文藝青年」一辭流傳久矣,大抵「後五四」時代已有此辭。迄戒嚴時代,我們也常在官樣文章中看到這四個字,「團結全國文藝青年」、「號召全省文藝青年」云云,那是統治階級抓緊槍桿也要抓緊筆桿的套式語彙。不過,「文藝青年」這個辭在當年長輩心目中也沒有什麼貶意,動用這個辭的時候,大抵指的是對文學、藝術有著超乎同儕的熱情,並且往往自身也投身創作的青年。

時移事往,多年後我們又看到「文青」一辭大行其道,它在新生代眼中只賸一些無關痛癢的品牌標籤了。最讓我訝異的或許是網上眾多「文青問卷」或者調侃文裡,竟然沒有「詩」這個字 ── 如今連文青都不讀詩了麼?

曾經,詩是一代代「文藝青年」的啟蒙之門,是他們心目中「最高貴的文體」。那些詩人的名字,閃閃發光如天上星辰。不誇張地說,若把現代詩從近代青年創作歌謠之中抽走,整個轟轟烈烈的「民歌運動」,乃至於八、七年代華語歌壇「爆炸式」的百花齊放,也就難以成立了。說到底,三十多年前那場改變台灣流行音樂史的創作風潮,便是從一群愛讀詩又愛彈彈唱唱的文藝青年開始的。

據說文青都是樂迷,那麼就來看看三十多年前,愛讀現代詩的文青怎麼把一首晦澀的詩,變成了膾炙人口的歌。

「偈」原是鄭愁予 1954 年作品,詩人時年 21 歲。原詩很短:



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1980 年,24 歲的蘇來把這首詩譜成了歌。這不是一樁容易的工程:「偈」原本壓根兒沒有拿來唱的意思。句式長短參差,而且完全不押韻。更大的挑戰是它凝鍊的詞意:「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完全脫離了日常「語感」,用說的都未必能聽懂,何況要唱!

但是,蘇來譜出了極其漂亮的旋律:整首詩唱兩遍,末三行詩句各再重複一遍,這樣就有了氣場、有了架勢。

更要緊的,是唱歌的人:王海玲當年 17 歲,還在念北一女,聲嗓像天然湧泉那樣透亮澄澈,一清見底。她 16 歲參加第三屆「金韻獎」大賽,自選曲竟敢單挑芭芭拉史翠珊的《My Heart Belongs to Me》, 打敗一堆大學生和社會人士,勇奪冠軍。王海玲後來闖蕩歌壇,出了好幾張唱片,然而只有這出道第一張作品,保留了那完全直觀、毫無心機、毫無雜質的歌聲 ── 我們甚至不必計較那少女唱的當下是不是真懂了原詩的深意,一切已經足夠。

王海玲的製作人是當時 25 歲的李壽全,他是整個青春都浸在搖滾裡的資深 rocker,對聲音元素的編排自有不同時俗的想法。編曲人則是古典科班出身、24 歲的陳揚 ── 他們剛剛踏進唱片這一行,初出茅廬,一無所懼,乃敢捨棄一切台灣流行樂慣用的套式,聯手創造了天外飛來的音場:從輕響的鐵琴前奏,漸漸帶進弦樂,鋪上線條極簡約卻極有品味的貝斯,再仔細聽聽間奏那把加上了延音(delay)效果從左耳竄到右耳的酷極的大提琴,整個編曲精巧、節制卻不失大氣,從容地托起王海玲 17 歲的好嗓子,和那一句句奧妙的詩句,這是一場台灣流行樂前所未聞的前衛實驗。

當年的唱片公司也同意《偈》這首歌確實極好,應當主打,卻又擔心聽眾唸不出這個字。於是唱片封面上,脂粉不施、清湯掛麵的王海玲旁邊,斗大的「偈」字標上了注音符號。

那確實是一個神奇的時代:民國 69 年,一個 17 歲的少女,唱著一首歌名很怪的現代詩,由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作曲編曲製作。這首歌瞬即紅遍了全台灣,大街小巷都在哼唱「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儘管大多數人仍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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