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試鏡之後
開始捲入的電影事件


┃ 趙德胤 × 吳可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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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胤(左) 臺灣科技大學設計研究所畢,出生於緬甸,16歲到臺灣念書,是目前少數以緬甸華人生活為拍攝主題的導演。執導的《冰毒》曾經代表臺灣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新作品《再見瓦城》榮獲第53屆金馬獎最佳影片、導演、原創劇本等六項提名。

吳可熙(右) 政治大學土耳其語文系畢,演出多部電影和舞臺劇,2014年以電影《冰毒》獲得加拿大電影電視節最佳女主角獎,2015年以短片《海上皇宮》獲得東京短片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最新作品《再見瓦城》榮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








許多中外名導都喜歡長期與同一位女演員合作,譬如侯孝賢與舒淇,小津安二郎與原節子。2011年至2014年間,導演趙德胤以每部不到一萬美元,拍攝期不超過十天的方式,拍了三部電影劇情長片《歸來的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冰毒》,女主角吳可熙既是演員,也是幕後班底,今年兩位以《再見瓦城》同時入圍金馬獎,特別邀請具有革命情感的兩人,分享一起拍電影的歷程。






問:兩位是怎麼認識的?

趙:2010年我在拍金馬電影學院短片《一個人主義》,在臺灣電影人論壇上徵求女演員,可熙來試鏡。試鏡之前,我只知道這個人可能是跳街舞的,她現在從裝扮到整個人的狀態改變很多。

她一進來,我就覺得這個人很忙,可能一天要去參加十幾個試鏡。我們導演舉辦試鏡,不是看演員戲演得怎麼樣,而是去觀察這個人在現實中的狀態。臺灣的電影產業沒辦法把一個演員從0變到10,只能讓演員從本質發揮出特色,再加上角色的力量,當然那時我們更沒有這個能力。

但我覺得蠻好的是,她匆忙地一個人來,大包小包的,卻馬上就進入狀況,因為那個角色是一個獨立,懂得思考的女性,那天試了五、六十個人吧,就決定用她了。

吳:聽聽我的版本(笑)。在跟導演合作之前,前一年在一個網聚上見面,十個人在長桌上互相認識。那時他戴了頂鴨舌帽,問一些奇怪的問題,而且都不看妳,感覺到他在想別的事情,口音又怪怪的,就這樣結束了。一年後,那天我已去了三、四個地方試鏡,回家走進電梯,突然接到製片的電話,問我可不可以30分鐘內趕到新店,到達時我全身是汗而且很累,還要在那邊停一分鐘喘口氣,很優雅地按門鈴。

趙:但還是沒辦法偽裝啦,這個人就是滿身是汗,鞋子髒髒的,因為我有點潔癖。但她很厲害,一進來就很優雅地討論什麼是女性主義之類的,因為很少有演員可以跟導演討論,我就覺得可能可以一起做做看。

第一個短片放映之後,也沒去什麼大影展,那種片就是要讓導演或演員出去被看到嘛。如果我看中的演員別人覺得不好,那是我的問題,一定要想辦法讓她變好,我覺得導演的專業就是在這一塊。我就跟她講說,大家都很熟了,如果不行我們再來拍一部短片,但短片也不好,我就拍長片,於是就拍了長片《歸來的人》。

由於去緬甸拍,有些危險,就沒有請她參與演出。但電影開場是在臺北,就請可熙來幫忙側拍,後來當我們在緬甸時,臺北公司沒人,於是又請她當行政。我們就是像哥兒們,拍片有時她打雜,不是這樣的話,我們根本拍不了電影。

所以現在她跟我們的Team比較沒有忌諱,不然一個女生跟著劇組三個男生,去到泰國和邊境,如果是正常的體制會很麻煩,我覺得她可以適應不同的狀況,也很強悍啦。



吳可熙曾經一個人到泰國生活了45天,學習語言,在電影裡,她看起來完全不像臺北女孩。
吳可熙曾經一個人到泰國生活了45天,學習語言,在電影裡,她看起來完全不像臺北女孩。


問:可熙試鏡之後,突然捲進了另一個電影世界,這樣的工作方式應該跟妳原本想像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有猶豫嗎?

吳:因為剛開始認識導演,聊了很多,他跟我說他的故事,他的家人,他怎麼來到臺灣,16歲以前發生了很多事情,我聽完之後非常非常感動。而且我覺得我可以說,跟他們一樣吃苦耐勞嗎(笑)?

趙:差太多了吧,我是窮人家小孩,她是典型的臺北小孩。

吳:對啦,我是沒什麼經濟壓力。那時拍完短片之後,瞬間跟導演建立了很強烈的信任感,我很相信他,後來去緬甸拍《冰毒》,當然會害怕,但是另一部分我覺得很興奮,很刺激,某個程度我還蠻喜歡冒險,喜歡解決突發狀況,在這當中會有成就感。就覺得這是一個緣分,只要我想要就會全心投入。


問:對導演來說,最看重的演員特質是?

趙:人品大過於才華。東方的導演據我了解,也包括李安導演、侯導,其實都是在看人。找演員是一種賭博,我找了吳可熙,搞不好她完全不行,我得從這個人的特質中,去判斷是不是有可能把我想要的東西逼出來。人品就是華人的這些基本傳統品德。


問:是一個人的質地?譬如樸實、單純?

趙:對,因為我覺得演員是電影最重要的部分,我自己可以接受一個電影沒有故事,不知道在幹嘛,如果演員在裡面的狀態很好,我可以一直看下去,所以一部電影對我來說很重要的就是演員在裡面的狀態,那個東西我們稱之為表演,或是存在感。

其實最好的表演是把X變成X-或X+,就都還是X,我們並不是把X變成Y變成Z。所以我看吳可熙她那時是一個跳嘻哈、街舞的女生,我看到的是她本質裡的強悍,像電影裡的緬甸鄉下人,努力爭取夢想,就像《再見瓦城》的女主角敢去fighting,我看到那一塊,才敢找她。但一般的看法就是,你是跳街舞的,那你就來跳街舞,演員演了一次高中生之後,一輩子都在演高中生。

那我為什麼找柯震東來演阿國,一個很單純、很樸拙的角色,因為我看到了他身上有這一塊,我不太講那是才華,而是質地,包括一個人的基礎、體質、個性,很複雜的。

後面還有一塊東西叫作靈性,她跟柯震東都有這種靈性跟悟性,會透過一場談話感覺得到,所以我一定要跟演員親自見面,我自己看演員最重要的是這一塊。

接下來是開拍時,看我們之間的磁場有沒有辦法逼出來,如果逼不出來,可能是他沒辦法信任你,或是現場所有人的磁場不對。其實電影是假的,外在行為跟小朋友玩家家酒沒有兩樣,但是最重要的是屬於本質的東西,所以我們精疲力盡地要打造一個環境跟舞臺,讓真實感很強。

有時候演員一走進場景開始演戲時,旁邊的助理都會流淚,那戲就會好,無論演員到底有沒有名,電影資金有一億美金還是十塊錢,就不重要了。

趙德胤說,他挑選演員,最看重的是一個人的質地和靈性,包括一個人的基礎、體質、個性。
趙德胤說,他挑選演員,最看重的是一個人的質地和靈性,包括一個人的基礎、體質、個性。


問:可熙一路跟著導演,對於表演有不同的改變嗎?

吳:跟導演合作,推翻了所有我以前對表演的認知,我以前也有劇場的經驗,努力地上很多課。認識他之後瞬間發現,我完全不會表演,對表演的認知是比較表面的。但他讓我思考表演和生活的本質是什麼,演員是什麼,我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演員,我要的生活和我未來要的是什麼,認識到很多很本質的東西。

這兩三年,我一直在想辦法練習和領悟他講的,表演並不是炫耀或是要變成什麼,反而是一種很舒服,很自然的狀態。我不需要心急,因為以前會很焦慮,任何東西只要跟我當下的劇本或是表演沒有關係,我就覺得不應該花時間,以前我所有時間都在練發音,學技巧。很習慣忽略生活上的一些細節。

但是當我了解什麼是表演之後,反而可以很安靜跟放鬆地去過我的生活。我在緬甸的街上碰到了一個老媽媽,跟她聊一、兩小時,也不會焦慮。即使那不是我的角色要做的事情,都可以很從容很安靜的,去面對我生命中所有碰到的人事物,這些都會變成養分,整個心就會比較安靜下來。


問:導演如何幫助演員建構角色?

趙:還是讓他們回到原始角色的背景生活,她從《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就去泰國邊境待了45天,那時候我二哥剛在泰國買了一幢房子,我的想法很單純,在泰國有地方住了,在那裡拍片可以省住宿費,我就問她說你要不要挑戰,因為我那時候還在跑影展,沒有資源找老師來教她,只能把她丟進那個地方,跟很多鄉下人一起住,一邊學語言,一邊實驗鄉下生活。

這都是自己想的土方法,她願意就去了,沒有人陪她。其實一直以來,我的電影裡大都是素人演員,但她一來,整個電影的節奏跟專業就會出來,就跟《再見瓦城》她在一群真實的工人裡面一樣,吳可熙要從很精準變成不精準,這很難。就是她看起來是素人,但其實每一個表情都是在表演,我們盡量把她的專業磨到沒有專業,但是精準度還是有的。

吳:我就是去感覺,包含跟人的相處,觀察他們的某些狀況,去偷他們的東西。因為我已經會那些表演理論跟基礎了,我要再重新認識我自己,認識人類最自然的狀態是什麼,再把那些東西全部綜合在一起。

趙:再來就是拍《冰毒》的時候,那種訓練對女生比較殘忍,我還記得那時她從臺北來,還有十天要拍了,但是一個臺北女生的樣子要怎麼變成緬甸老家的三妹,製片就是載著她一直去騎摩托車,一直吹風,砂土灰塵打到臉上,到最後越來越黑,皮膚越來越差,但狀態就對了,這個時候再去表演。

對城市裡的小孩來說很殘忍,但最快,她內在的強悍就會逼出來,為了這個角色願意去忍受風沙吹在臉上的痛苦,皮膚變得很差,跟電影裡的角色拼了命,為了錢或是拿到一張身分證,去冒生命危險是一樣的心理狀態,這個時候把虛跟實加起來,戲就對了。


問:從什麼開始喜歡看電影?

趙:其實,我從緬甸來臺灣再到拍第一部電影,中間沒有進過電影院超過十次,反而是自己拍了三部電影之後,才會去電影院。小時候緬甸沒有電影院,但有電視院。村裡開始有電之後,有一個人在空地蓋了茅草屋,裡面放臺電視,有80個木椅子,每個人收一塊錢,播港劇錄影帶,當然我們不可能去看,因為一塊錢也算很多了,但在開幕時免費看過一次,那是八〇年代梁朝偉主演的《倚天屠龍記》。

1988年,我六、七歲吧,記得有一場戲,梁朝偉演的明教教主帶了一堆人衝啊,要打蒙古人,大概是我對影像的第一個印象。大概看完後兩個月,我們住的城市失火,因為都是茅草屋,有一萬多戶人家都燒光了,我們就逃難,一路往山上跑,很多人哭,但是小朋友邊跑邊玩遊戲。那一天很開心,因為山坡上都是芒草,風一直吹,天色黃昏,就像電視裡的張無忌帶著軍隊往上坡上攻打,影像在自己心裡產生一些奇妙的感覺。

之後來臺灣,最迷電影的時期是在大四。要畢業了會面臨很多問題,因為我是僑生,沒有找到工作就會被迫離開臺灣,但那時候要做畢業製作,每天大量地看電影,那時候我看柏格曼的《野草莓》,對那種憂鬱非常有感覺,一個老人,快回去(死)了,但是一 直割捨不了一些東西,年少的回憶一直牽扯著自己,我當時一整年都是那個狀態,覺得老人跟我很像。

後來看電影都是有目的性的研究。我從大一到研究所,一直在看DVD研究電影,想方設法把同一個導演的電影全部找來,蔡明亮、張藝謀⋯⋯,看完後再找幕後花絮和他們的書籍來研究。把每一個畫面都印出來,貼在研究室,學習構圖。唸研究所時,為了省錢,偷偷住在研究室兩年,還把燈管全部拆掉,讓它變得很暗,很多女同學都不敢來,這就很適合看電影。其實電影是一門科學,可是它也是來自於很個人的經驗,很私密的東西,要用科學的方法,把它放大變成許多人都能體悟和共鳴的經驗。

吳:我的第一部電影很特別,我母親服務於憲兵司令部,小時候常常會去等她下班,有一次去他們的康樂室,有電影院,阿兵哥叔叔就放了徐克的《倩女幽魂》,而且連續看三集。很大的銀幕,只有我一個人坐在裡面,好好看可是又好害怕,就看著張國榮、王祖賢、還有梁朝偉,就覺得那個世界,光影、色調⋯⋯,好有吸引力,可能潛意識就想要進入那樣的世界。

但是接下來,高中學街舞,大學瘋狂迷戀劇場,可是那時候真的不懂電影,只看好萊塢的片。真的開始了解電影的奧妙跟愛上它,是認識趙導演之後。我印象很深刻,他第一次給我看的三部電影,導演侯孝賢的《悲情城市》,賈樟柯導演的《三峽好人》,以及紀錄畫家劉小東所拍攝的紀錄片《東》。

我在同時看完了這三部片後,瞬間有一種醒悟的感覺,很感動,突然了解什麼是電影。然後接下來就開始跟導演一樣,找一系列的導演跟演員來看。那時候經紀公司讓我去試了很多廣告,上綜藝節目,去拍一些電視劇或電影的臨演,很不適應,那時剛好有導演的邀約,在當下我決定要跟經紀公司解約,完全不去試鏡,不做任何演出,因為我沒辦法回到以前的那種表演方式。


問:那時剛好處在一個打掉重練的時刻?

吳:對,就在那一、兩年開始大量看很多電影,好好過我的生活,去市場買菜,自己煮飯或整理房間,做一些以前我覺得浪費時間的事。很隨緣地碰到什麼人就認真地跟他交流,碰到事情就去處理,不要慌張,不要急。雖然這些東西跟練唱歌、練臺詞沒有關係,但我就是很自然在那一兩年內生活,準備方言。慢慢地就拍了幾部片,這一兩年重新認識了電影。


問:最喜歡的導演或作家是?

吳:喜歡的導演、作品都很多,譬如侯孝賢,國外的話我很喜歡麥可・漢內克,還有羅曼・波蘭斯基,其實我喜歡有點寫實、殘酷,有爆發力的作品。作家的話,我很喜歡卡夫卡,還有吳爾芙、西蒙波娃。

我從小就敏感地知道,這世界是被男性掌控,可能我被阿公阿嬤帶大,常聽到我媽說,阿公重男輕女,但我是長孫,國小成績也還不錯,拿到獎狀阿公就會很開心,很疼我。就覺得原來藉由努力可以改變,女生也可以做得到大家期待男生做的事。我覺得那些女性作家,可以給女生一些力量。

趙:我喜歡的作家有很多階段,比較有趣的就是在緬甸看瓊瑤和武俠小說,我大姐一直想來臺灣,其實《再見瓦城》某個程度就是講她這樣的女孩。大姐都會去租瓊瑤,所以16歲以前,瓊瑤的48本小說我都看過了。現在我自己比較需要的,硬派的杜斯妥也夫斯基、海明威,或是川端康成,我去拍電影的時候都會帶這些書。但是緊繃的時期,會看紀伯倫的書如《先知》,藉由智慧的話語,當覺得已經很努力,結果卻讓人精疲力盡,晚上看看還是比較好睡的。


問:平常生活中會做什麼讓自己放鬆?

趙:她是咖啡迷啊(笑)。

吳:對啊,我很喜歡喝拿鐵,喜歡去沒有去過的咖啡廳,然後去喝看看它的咖啡。平常就去咖啡廳,在那邊看看書、寫東西,如果說心情不是很好,就會待在家裡,看電影,開關冰箱、走來走去,喜歡在家裡放鬆。

趙:我閒的時候就是在家,不喜歡出門,百分之百的休閒,調整回歸生活就是打掃家裡,我每天一定拖地,整理東西,物歸原位,如果不這樣我好像沒辦法做下一件事情。因為我每天都自己煮飯,不外食,所以至少花兩個小時在準備,早上起來梳洗,打果汁、炒麵、吃早餐,習慣自己來。我大概十天去一次菜市場,準備好所有的東西,然後夏天就只有一種餐,就是乾麵加番茄肉醬。

拍片的時候我怎麼都可以,但不拍片時,我很少吃外面的早餐,罐裝飲料也不喝,其實世界上若只有我這種人,世界會很無聊,所有的店都會倒(笑)。▍





撰文 駱亭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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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亭諺
攝影 張界聰
場地 小日子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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