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帶我舞向愛的盡頭


┃馬世芳┃



《Various Positions》(1984),Leonard Cohen。
《Various Positions》(1984),Leonard Cohen。


11 月初,加拿大詩人歌手 Leonard Cohen 辭世,享年 82 歲。老先生死前兩個多星期才發表精采絕倫的專輯《You Want It Darker》,之前出面接受公開訪談,靈光慧黠一如往昔。他曾說「我已經準備好要死了,但願不至於太不舒服」嚇壞了全世界的歌迷,以為他不久人世。沒多久他笑著闢謠,還說要活到 120 歲。誰知道,他在半夜摔了一跤,不久便在睡夢中過世了。

他的經紀人說:「他的死來得突然,非常意外,但是他走得很安詳。」是的,他終究是在睡夢中舒舒服服上路的,多少滿足了他的願望。

這幾天,〈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不斷在腦中重播──這首歌來自 1984 年的專輯《Various Positions》,歷來翻唱無數,早已上升到類似「標準曲」的地位。這首歌借用了希臘民族舞曲 Hasapiko 的形式,Cohen 早年曾在愛琴海的小島住過好些年,過著波希米亞式的放浪人生,不難想像,他肯定有很深的「希臘情結」。

Cohen 的歌詞,往往不能單從字面的意思理解。他經常織進聖經、古典文學、哲學、歷史的典故,Cohen 的猶太背景,更是理解許多作品的關鍵。此曲乍看可以解讀成情歌,內情卻不單純:



帶我舞向你的美麗,伴一支燃燒的小提琴
帶我舞過恐慌,直到我安頓身心



它的靈感,竟來自慘絕人寰的納粹大屠殺。Cohen 曾經透露:「在死亡集中營,就在焚屍爐的旁邊,有一組弦樂四重奏被強迫演奏音樂,就在那些恐怖的事情不斷進行的時候。那些音樂家的命運也是註定恐怖的,他們得在牢友被殺死、被燒掉的時候演奏古典音樂⋯⋯那是存在的終結,還有毀滅生命的激情。」

有了這樣的理解,再讀歌詞,當有別樣的體會了。「愛的盡頭」是什麼呢?是浪漫的天長地久,還是不可避免的死亡與毀滅?



把我像橄欖枝那樣舉起,作那引我回家的白鴿
帶我舞向愛的盡頭⋯⋯



這是《聖經》典故:毀滅世界的大雨終於停了,諾亞方舟送出的白鴿銜回橄欖枝,於是眾多生靈終於可以回到陸地,蕃衍生息。我們還注意到另一件事:Leonard Cohen 的用韻。Lift me like an olive branch and be my homeward dove:英文的 Love 這個字,儘管在流行歌裡出現過千百萬次,卻不常放在句尾。原來整個英語詞庫能和 Love 押韻的字,只有區區四個半:Dove(鴿子)、Above(在⋯⋯上面)、Glove(手套)、Shove(猛推),和介系詞 Of。所以英文情歌有一大堆「我愛比天高」、「我愛好比天上星星」(這是Above),或者讚美愛人就跟小斑鳩(Turtle dove)一樣可愛,都已成為陳腔濫調。Cohen 卻用聖經典故,把那隻白鴿化為至高無上的救贖。



容我目睹你的美麗,當見證者都離開
容我感受你的一舉一動,就像巴比倫的子民
慢慢為我揭示那侷限著我的一切
帶我舞向愛的盡頭



《聖經》裡的巴比倫,是墮落邪惡的象徵。和下句並讀,就有了肉慾的伏流。Show me slowly what I only know the limits of,Cohen 用虛詞押尾韻,卻一點兒不見勉強。



帶我舞向婚禮,帶我不停地舞
帶我溫柔地舞,舞到天長地久
我倆在愛裡沉落,在愛裡高升
帶我舞向愛的盡頭



We’re both of us beneath our love, we’re both of us above:用爛了的 Above 這個字,Cohen 竟在這裡用Beneath 和它對仗,寫出了一組排比的意象,漂亮極了。



帶我舞向期待降生的孩子
帶我舞過我倆吻穿的簾幕
支起遮風蔽雨的帳棚,儘管每條繩線都已殘舊⋯⋯
觸碰我,以你赤裸的手,或是戴上手套
帶我舞向愛的盡頭



Touch me with your naked hand or touch me with your glove:手套通常成雙成對,單獨一隻是很難入歌的。Cohen 卻讓它變得合情合理──你馬上看見情人緩緩伸出一隻手,輕輕觸碰對方。而這隻手套,彷彿帶著情慾暗示。

除了 Shove,這首歌把其他三個半可以和 Love 押韻的字都用上了,可以管窺 Leonard Cohen 造句煉詞的功力。後人要再用同樣的韻寫歌,幾乎不可能超越。這首歌,或許便是這組韻腳的終結之作呢。▍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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