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 打破鏡子，霉運走七年 」
┃ 馬世芳 ┃
那我就老實說了：天下半仙多矣，請問有哪個，算到了 2020 年禍延全球的大疫？不過我知道，這題問了也是白問。在相信占卜與神祕學的人眼裡，大抵只能證明我是「麻瓜」吧。他們會說：「你不能這樣問，事情不是這樣 ⋯⋯。」
大概瘟疫、戰爭和股票，都是不能占卜的。
好吧，偶爾我也會讀一讀本週星座運勢，順便研究一下「不管怎麼扯都顯得很準」的修辭技術，這是很實用的 ── 若需要不著邊際地誇人、貌似真誠地瞎聊，學星座運勢講話就對了。
其實我也聽說過一些神人異士的故事：有素昧平生就能隔著電話替你尋回失物的，有一眼就能細訴你生平經歷的，有陰陽眼的，有靈療本領治好痼疾絕症的，有催眠領你回訪前世今生的，甚至還有通「貓語」的。朋友親戚轉述這些故事，分享親身見聞，我並無不信，也不打算追根究柢：你遇到過不去的坎，遇一奇人奇事，難事有解，或得寬慰，重點總在後面的結果。至於怎麼抵達的，就未必需要計較了。
活到這歲數，江湖險惡、人生無常總是體會過的。何以從未想過向不可知的彼岸徵一個信息，讓自己放心些，清楚些？想來想去，大概還是運氣好：情況再壞，身邊總有願意接住、願意聆聽的人。心底最深那一層，總還是踏實的。既然有安全感，就不需要繞遠路外求了。
或者會有人說：現在你不信，等你遇到，你就信了。好的，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西洋樂史關於這檔子事最最出名的歌，題目就叫「迷信（Superstition）」，那是 1972 年黑人歌手 Stevie Wonder 的曠世名曲。時年 21 歲的 Stevie Wonder 不只身兼詞曲編唱製作，更一人包辦電鍵琴（clavinet）、鼓、合成器貝斯，全曲只有兩支管樂是聘來的樂手。歌詞把西方人覺得觸霉頭的禁忌通通寫進一段裡：
有夠迷信！預言寫在牆上
有夠迷信！梯子快要倒下
十三個月的小孩，把鏡子打破
霉運要走七年，好事發生在過去
要是你相信的事，連自己也不懂
還吃盡了苦頭，迷信不該是出口 ⋯⋯
從前奏的鼓到尾奏的管樂，這首四分半鐘的歌，每一秒都超洗腦。有很多年，我用它的電鍵琴前奏當成自己的手機鈴聲。昨晚，我在網路上找到了〈Superstition〉整首歌的原始分軌錄音檔 ── 多少年來多少鍵盤手意圖重現這首歌的電鍵琴音色和層次，卻死活彈不出來。昨夜，我終於弄懂了這首歌魔音穿腦、銷魂蝕骨的電鍵琴是怎麼錄的，何以後人怎麼抓都彈不出來。
原來，Stevie Wonder 用了足足八個聲軌來錄電鍵琴：它們互相交疊，還各自加上了不同的延音和回音效果，卻又細心調整，不致於互相打架、互相抵消。混音時把八部聲軌疊在一起，加上左右聲道相位安排，層層疊疊，極是過癮，卻不易分辨那竟是多達八臺琴的音色。要知道，這首歌極搶戲的鼓，總共也只錄了三軌啊。
一軌一軌拆解這首歌，益發嘆服 21 歲的 Stevie Wonder 的驚天才華。活在 21 世紀，能挖到這類古早樂迷做夢都想不到的好東西，讓你把一首歌拆開再重組回去，就像重新倒帶觀看米開朗基羅如何從一大塊石頭雕出《大衛像》，怎不令人歡喜讚嘆。
〈Superstition〉版本極多，我最喜歡的現場版來自 1973 年兒童電視節目《芝麻街》：Stevie Wonder 的七人大樂隊，把四分多鐘的歌即興唱成酣暢淋漓將近七分鐘的長曲。一群孩子圍在後面或坐或站，一個爆炸頭的黑人小朋友雙手扶著欄杆，極其投入地跺腳甩頭，搶盡了鋒頭。 算一算，那位小朋友現在應該是坐五望六的歲數。不知道他記不記得 1973 年神蹟降臨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