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那年夏天,
北濱公路聽《海洋》
┃ 馬世芳 ┃
有的專輯光看封面,甚至還沒按 PLAY,就知道這些歌浸滿了海風的鹹味。那都是流著南島民族血液的歌聲:張震嶽《我是海雅谷慕》身後多雲的天空和波浪起伏的太平洋,《查勞・巴西瓦里》首張專輯阿美族漁人浸在一整片亮燦燦的清晨日出的海,巴奈《泥娃娃》沉思的身影木然望著蒼鬱的海,陳永龍《日光雨中》站在浪沫翻湧的海岸,圖騰樂團《我在那邊唱》全體團員窩在一個海蝕洞裡⋯⋯。
對我來說,樂聲響起,海就撲面而來的代表作,不作別想,自然是陳建年的《海洋》。每次聽這張專輯,都會想起 2000 年夏天看到的海。
那時我坐在「角頭唱片」老闆張四十三車上,走臺 2 線北濱公路到福隆海水浴場,要去勘查即將舉辦第一屆「海洋音樂祭」的場地。話說我這個人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料,卻經營起音樂網站兼獨立廠牌,每天面對庫存進出、金錢周轉,壓力很大,彷彿胸口老是壓著一塊石頭。不過老實說,比起張四十三,同樣「望之儼然不似商人」,想想他的經營規模、承擔的風險和壓力,我這點兒小生意實在不算什麼。
我們在空曠的北濱公路奔馳,張四十三說:「這條路我開幾十次了,閉著眼睛都不會出錯」。太陽非常毒辣,幸好空調夠強。天空藍得像可以揪下一塊。奇怪,離開臺北看到的天空,總是比較藍。
一轉彎,海就出現了。兩星期後,我寫下這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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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好久沒有看到海了,尤其是午後晴朗的海。右邊是翠綠的山壁,左邊是嶙峋的岩岸白花花的浪沫和碧藍碧藍的海。我們都很安靜,好像不管說什麼讚嘆的詞都會破壞這片美景。車繼續疾迅滑過一個個彎路和隧道,張四十三按下音響,陳建年的歌聲就飄出來了。
我們仍然沒有說話,這樣的時刻,好像沒有任何比《海洋》更適切完美的音樂了。孩子們的笑語,赤足踏浪的水聲,遠遠的浪濤和鋼弦木吉他,還有陳建年乾淨得像夏天東海岸的風一樣的聲嗓。對,即使這張專輯我們都聽得熟透,在那個時刻,我們還是悄悄地被感動了。
連張四十三,也悄悄地被感動了。他忽然輕輕地說:「那是角頭最辛苦的時候,做這張專輯。那時候真的沒有錢,什麼都沒有,角頭才發到第二張,真的很辛苦,覺得做不下去了。然後就做了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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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四十三沒有再說下去,聽著這樣的音樂,我們都懂他的意思。我們不發一語,靜靜聽著這張專輯。一個半月之前,陳建年這位警察歌手,才剛剛擊敗張學友、庾澄慶、陶喆、王力宏,拿下第十一屆金曲獎「最佳國語男演唱人獎」。原本抱著「看明星」心情參加頒獎典禮的陳建年,上臺致詞差點緊張得語無倫次。絕大部分電視觀眾都不知道他是誰,不服氣也好,好奇也好,很多人都去買了一張來聽聽看。接下來一個月,專輯賣了四萬張。這數字當然無法和流行天王相提並論,但之後很多年,《海洋》都穩坐「角頭」暢銷專輯榜冠軍。
而我深深相信,每一個買了這張專輯的人,聽過之後都服氣了。《海洋》讓更多聽眾認識了豐盛美麗的「東海岸音樂場景」,回頭看,那座金曲獎,是許多動人故事的起點。
當然,我們都知道,老闆張四十三也好,製作人鄭捷任也好,做這張唱片並不是為了什麼獎,反而更像是給自己交代:認識了陳建年這樣的創作歌手,若不用對的方式替他做一張專輯,實在太對不起自己。或許更重要的是,做完這樣一張專輯,自己的某些糾結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我猜是這樣的,畢竟我聽這張專輯,就是這種感覺。
後來,長官一再要求陳建年出席各種警界活動唱歌,「歌王」不堪其擾,自願請調蘭嶼分駐所,迄 2017 年五十歲退休,總算可以全職做音樂了。2019 年,我去看了「退休警員正式出道」的中型演唱會,陳建年仍然樸實真摯,仍然才華洋溢,一開口一撥弦,仍是山風海雨,不少觀眾都看哭了。 當然,我也買了《海洋》二十周年紀念版的 LP 唱片:它是用藍膠壓製,抽出封套,觸目便是那亮眼的藍,一如當年北濱公路晴空萬里的海。那就是陳建年歌聲贊詠的,東海岸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