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你會在第一次約會
就讓人家按摩腳嗎？
┃ 馬世芳 ┃
那天下午，豔陽高照。我和妻在 K 市一座場館附設的咖啡座閒坐，隔壁桌是一位中年男子，半禿，穿皺巴巴的夾克。他每隔七八分鐘就打一次手機，重複一樣的對話。
其實，一開始男子並不在隔壁桌。他先去櫃檯點了飲料付了錢，一面等叫號，一面東張西望。先坐在比較遠的地方，等了一陣，想了一想，又換了兩次位子，才換到隔壁來的。輪到他取了飲料，回座，也不見他喝，而是拿出手機撥號：「喂？你到哪裡了？嗄？不知道怎麼走？我跟你講，你到了某棟某入口，找個人問一下就知道了。」
接下來二十分鐘，他又打了三次電話，對話內容一模一樣：「你到哪裡了？喔，我跟你再講一次喔，某棟某入口，對，你到了那邊就找個人問一下。」
妻悄悄對我說：「人家要是迷路找不到地方，他其實可以出去接。可是他一點都不想動的樣子。」
另一人終於出現，是一位中年女子，看起來比男子稍微年輕一些，連聲為遲到抱歉，順便抱怨了一下沿路標示不清楚，第一次來這邊簡直像走迷宮。因為繞了不少路，頭髮和衣服都有點亂，包包也都背歪了。男子用一種權威的口吻要她東西先放下，去點飲料。這家店是要先付帳的，男子始終坐著，沒有要替她付錢的意思。
然後他們聊天，男子聲音還滿大的，我們也就不得不旁聽了一部分內容。
他們應該是初次見面，約見的理由，我們始終沒聽清楚，那氣氛好像是有什麼正經事要談，又好像沒有。我本來猜想女子要推銷什麼，但又不像。妻後來說：應該就是網友見面，交個朋友吧。
聽他們聊了一陣，我們便知道男子已經退休好些年了。之前在大家都聽過的大企業上班，退休前年薪三百萬（聽到這裡，我不敢偷看女子的表情，是否怦然心跳，或是暗自一笑）。小孩也獨立了，不住一起。他乾脆就把北部的房子賣了，搬到 K 城來住：「這裡多好啊，路大條，天氣又這麼好，房子還可以住比較大。喔，我還有好幾棟房子 。」然後男子細數他在臺灣各地的房產，抱怨一下管理房產之不易，政府各種稅收之豈有此理，他都退休了還得操煩這些事，小孩又不可倚賴，云云。
女子支持他的意見，接連稱讚了 K 城的天氣，感慨了男子的操煩。女子的工作，是保健品和醫療相關的行業。男子聽了很興奮：「哦，醫療這個領域我也算懂，中醫我年輕時候有學過！」女子略略提了一下自家公司最近推出的產品和服務，以及工作的勞累。她雖講究地打扮了，腳上穿的卻是護理師的保健鞋。說是成天在外面奔波，落下了舊傷，老是好不了，漂亮的鞋子都沒法穿。
男子更是興奮了：「哦，你這個問題要處理，要處理！你相不相信我剛好會處理這個問題，你這個我幫你按一下，會好很多。我學過中醫，這個穴道給你按一下，我再教你以後怎麼自己按，慢慢可以好。來來，你腳拿起來給我看。」
女子有點矜持，男子權威的語氣卻不容置疑。於是女子便脫下一隻鞋，把一條腿抬起來，男子開始摩挲她的腳：「是這裡痛嗎？還是這裡？哦，這裡這個穴道喔，我這樣按，可能會有一點痛，可是會很有用，馬上，等一下你走路就知道了。」
我仍然看不到女子的表情。她始終沉默著，任男子為她按摩那隻勞累的腳。整間咖啡店也都沉默著，只有男子絮絮叨叨：「這樣有沒有感覺，有沒有？不只是腳吼，全身部位都會對應到這邊，跟你講，你還有哪裡不舒服，我按一下你就會有感覺 ⋯⋯。」
直到我們離開咖啡店，女子的腳都還是握在男子手裡。
妻後來問我：「你會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讓人家按摩腳嗎？而且是在咖啡廳喔。」我想了想，萬一腳汗被聞到，應該很殺風景，還是不要的好。妻也是這樣想。
倒是那位女子，我們都希望她後來終於可以穿上漂亮的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