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好好生活

戀戀風塵

┃ 陳雪 ┃

少女時代，家裡在豐原小鎮開服飾店，因為忙著做生意，我們家吃飯吃得很隨便，都是附近一家自助餐，我天天去打菜，兩百塊吃全家，如果想奢侈一點，我就偷攢零用錢，去買薔薇派。

當然都帶著我弟弟妹妹，點兩份來吃，那時薔薇派還是家在地小店，妹妹喜歡吃招牌紅豆派，我則是喜歡吃波士頓派，弟弟沒意見，反正也不能點三個，我們在小小的店鋪裡，萬分愛惜地吃著那小小的派，用叉子一點一點取出來吃，每一口都是無比的美味。吃完薔薇派要去逛三民書局，我那麼愛看書，卻鮮少去，那時的我有自卑感，我只敢在夜市小店看書，因為我買不起，但身上有零用錢時，我就敢大大方方走進三民書局了，彼時它還是在地下室跟一樓，書店在公車站對面，所以我常路過，可以去三民書局的日子，是大進補的時刻，我依然拿了本書就在地下室的木地板上坐下，弟弟妹妹也都愛看書，我們可以這樣消磨一整個下午，回頭想想那時為什麼我不用顧店呢？大約是因為爸媽到外地去擺攤了，我父親愛賺錢，即使自己有店面了，還要去東勢跟鹿港擺菜市場，那種時日他們顧不上我們，我們有時逛完書店，還會去漫畫店看漫畫，偷來的一整天，非常快活。

記憶裡有兩次全家一起外食的特殊經驗，一次是我們房東開了牛排店，爸爸帶我們去捧場，那天，全家人都穿上最好的衣服，連我爸都特別去對面男裝店治裝，我們平時吃飯都是輪流吃，很少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的印象，那天我們慎重其事地走進西餐廳，點了牛排，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的，不是因為沒吃過牛排，小時候媽媽帶我們去過很多次西餐廳了，早早就吃過牛排，令我們尷尬的可能是這種全家齊聚的場合，是因為要跟爸爸坐在一起，父親跟母親都陪在身旁，那種感覺太陌生了。

另一次是深夜裡，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好事，父親突然很開心地說：「我們去戀戀風塵。」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變得異常地詭異，那時我高中了，我知道什麼是「戀戀風塵」，那是當時流行的一家懷舊餐廳，我在臺中讀書，第一家「戀戀風塵」開在一中街，我跟朋友去過，裡面古色古香，頗為風雅，賣很多特色食物。豐原為什麼會有「戀戀風塵」我不知道，但收店後父親把店的鐵門拉下。

我跟爸爸媽媽弟弟妹妹五個人走在入夜的豐原街頭，兩旁夜市早就都收攤了，街上空蕩蕩的，地上有一些紙屑跟塑膠袋，遠遠有清潔人員在沿街掃地，我們橫過這條賴以為生的夜市街，再穿過幾條巷子，一路孩子們都在說笑，母親神情很快樂，我父親一向寡言，卻也說了許多話，天上一定有月亮高掛，因為我記得路面亮亮的，我們走過一盞一盞路燈，經過幾條鬧街，好像全家人第一次在豐原的街上走逛，終於到了戀戀風塵。

我一直都記得那手寫的招牌，字跡龍飛鳳舞，穿仿古服裝的店員帶我們進去，裡面空間很大，桌椅是那種很厚重的木頭材質，已經深夜了，我們點了清粥小菜，我看菜單上價格不低，但爸爸沒有多想，就讓我們點菜。我們點了好多東西，等到菜一道一道上來大人小孩唏哩呼嚕喝著熱粥，桌上滿滿的菜，很多是我們沒吃過的，這次大家熱絡多了，還能邊談笑，爸媽評比菜色跟店內裝潢，感覺這個夜晚被無限延長了，我們吃完東西，又走路回家，一路上孩子們顛顛倒倒，竟在大馬路上玩起來了，我去追弟弟，叫他別亂跑，待我找到弟弟時，我回頭找爸媽，看見他們在路燈下說話，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可是那時我有個想法，或許，我們家的債務已經還掉了。爸爸才會帶我們去慶祝。

夜涼如夢，「戀戀風塵」這幾個字，深深地印在我腦中，看似造作，卻標誌了我們憂患滄桑的童年，在憂傷中，也有過一些快樂。●

一起收聽「C’est si bon 小日子誰喜蹦」
我可以把傷痛說出來了，言說就是清創與除魅的過程－ft.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