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回望青春裡最瘋狂的樣子
┃ 黃健瑋 × 謝盈萱 ┃

黃健瑋 實力派演員,戲劇作品橫跨電影、電視、劇場。1981 年生,畢業於北藝大戲劇系。2001 年以《石碇的夏天》獲第四屆台北電影節新演員獎,2009 年以《陽陽》入圍第 46 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2015 年以《麻醉風暴》入圍第 50 屆金鐘獎迷你劇集男主角獎。 無論是對表演專業或生活,皆有其堅實的認同和信念,不輕易隨波逐流。
謝盈萱 表演藝術工作者。1979年生,畢業於北藝大戲劇系。人稱「劇場女神」,近年跨足影視,去年以《麻醉風暴》入圍第50屆金鐘獎迷你劇集女配角獎。曾參與《Re/turn》、《賈寶玉》、《羞昂App》、《暗戀桃花源》等舞台劇演出,自由出入於不同角色與性格之間,收放自如的能力常令觀眾嘆為觀止。
即將合演舞臺劇的黃健瑋和謝盈萱,一直是最佳搭檔。兩人是北藝大戲劇系的同班同學,相識至今 17 年,對談起來肆無忌憚,火花四濺,依稀看見了青春裡最瘋狂的樣子。回望過去,還記得你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嗎?「我城劇場」資深劇場導演陳培廣在沉寂多年後,回歸劇場的首部作品中拋出這個命題,邀請每一個走過青春的你我靜靜思索。
問:自認最青春的是人生哪一階段?做過什麼瘋狂的事情?
黃:其實我從中學尾巴就開始「走向歪路」。我念成功高中,高二下學期去一家唱片行打工,認識了不一樣的人,到高三就不念書了,開始玩樂團,之後一切就變樣,抽菸、喝酒,壞習慣都來了,那是青春瘋狂的開始。我從小家教很嚴,17歲時,有一次我喝醉了,掛我媽電話,那是我第一次沒回家過夜。
高三時很鬱悶,沒有女朋友,沒有前途,沒有錢,一切都是未知,想要長大,卻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從小在知性上就很寂寞,喜歡看書,14 歲開始讀村上春樹的小說,但沒有人可以聊,只好寫信給譯者賴明珠,她不僅寫信鼓勵我,還介紹我認識一個中山醫學院的學生。我大學念了很久,1999 年入學,中間休學又延畢,2007 年初才畢業,這應該是最青春的幾年。我們學校太好玩了,藝術學院跟一般大學不一樣,表演課、導演課要做呈現,就要花很多時間去排練。
謝:我是中部上來的一個女生,剛上臺北時,看到有人穿細肩帶的衣服,心想,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以這麼裸露?一段時間之後才慢慢改變。真的是上了大學以後,才開始做一些奇怪的事,覺得念戲劇系就應該如此。
黃:妳有什麼瘋狂的事情?除了跟我吵架那次之外?我大學時皮繃得很緊,又瘦,像猴子一樣,自己想起來都覺得蠻討人厭的,而且我心情不好就喜歡到處砸玻璃、踹椅子,把小便斗弄壞。一天,我在砸椅子,她看了不爽,罵我為何破壞公物,就開始對嗆。
謝:那時候《鬥陣俱樂部》很流行,看完之後,他跟班上幾個男同學覺得很有 fu,每天都手癢。年少輕狂,充斥著賀爾蒙,瘋瘋癲癲的,我跟他就有一些口語上的衝突。那一次,我們站在系館,隔著一大段距離開罵,我氣到腦袋想不出其他的詞,只會飆髒話。眼看他越來越靠近,我心想完了完了,腦袋在幾秒鐘內閃過很多畫面,學弟妹看到也不敢怎樣,幸好後來有同學過來攔住我,找到臺階下。
小時候覺得他討厭死了!可是長大之後又想,為什麼我以前不能夠像他那樣?他也沒有對長輩不尊敬,但就是一副「我什麼都可以做到」,他可以有那樣的氣勢。那時候我們才是大學生而已,每個人見到導演或長輩都很緊張,但他不怕。
黃:我們那時候有點像一個競技場,班上同學對表演很有熱誠,上表演課都是全力以赴,瘋了似的,投注很大精力和專注力,想得到好成績。我們兩個算是成績不錯的。
謝:他那時候跑得比我們快,大一升大二時就有機會跟培廣老師合作,真的是班上發展最好的。
黃:我剛好認識了一些學長和學姊,他們帶我去外面演出。在戲劇系,我算是比較特別的一個人,不是說能力好,在劇場中算是比較少見的類型,適合異性戀、像動物一樣的男性角色。我們那個年代還比較崇尚陽剛,不流行花美男。當年一邊談戀愛,一邊在表演上相互刺激,共同在戲劇領域成長,確實是青春時候蠻精采的記憶。

問:小時候有想過將來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大人嗎?
謝:大一時,有一個表演老師 Vicky ,第一堂課就請我們寫一封信給 35 歲的自己,描述到時你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件事我其實很早以前就忘了,我常搬家,那封信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某些很特殊的時刻提醒我,每次看,我都覺得很有趣,因為慢慢會看到自己的進程。正在邁向 35 歲的過程時,你會怎麼看待自己?的確會期望屆時可以有某個程度的經濟能力,有自己的房子,還待在表演的圈子裡,能夠游刃有餘地處理一些事情。等到真正跨入 35 歲時,雖然賺的錢沒我想像中那麼多,可是其實我的人生差不多就是我期待變成的模樣。
黃:現在就是我希望我長大之後的樣子。我國中時很想長大,很喜歡畫畫,就畫自己長大以後想要成為的樣子,幾年前,把畫拿出來看,發現跟現在一模一樣。我沒有寫下任何敘述,期待自己多有錢、結婚與否,就只是畫了一個樣子,但裡面會有一種神采,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成熟的人,成熟有很多定義,需要時間慢慢去摸索。此時此刻,我覺得比較像是小時候想要成為的自己。
問:近年緬懷青春的作品屢掀話題,導演何以選擇此一題材作為回歸劇場的首部題材?
謝:我覺得其實不是緬懷。培廣導演曾說,到了這個年紀,不知不覺經常在相近年齡的人身邊聽到「青春無敵」、「青春真好」,又或者大量湧現的青春電影都在提醒你曾經逝去的什麼,除了認知到自己不再青春外,他真正想問的是:「青春充滿了理想和夢,如果到了四五十歲,你循規蹈矩地踏上社會的規範,或者因為某些特殊原因而在社會規範外遊走,當你有機會遇到年輕時候熟識的人事物,一回想發現,曾有的夢想、愛和青春都不在了,該怎麼辦?」
這個社會永遠都在告訴我們,要成功、要奮鬥、要實現自我,卻從來沒有告訴我們或教會我們,如果你的夢和愛都失去了,你不成功,也沒有實現自我,那你的人生就一無是處了嗎?為什麼要活著呢?導演最主要是想討論這件事情。這也是為什麼《我記得⋯⋯》之所以跟一般粉紅色的懷舊電影這麼不一樣,它不是緬懷,它是明知註定會失去,失去之後我們還能做什麼?我們要不要好好地活著?要不要重新省思自己的人生?如果把夢想、愛和實現自我都抽掉之後,我們還剩下什麼?用高中和現代做雙線對照的原因,是因為有巨大的反差,才能照見現在的失落。
問:平常是會緬懷青春的人嗎?
謝:會呀,有時候看到以前臉部很繃緊的照片,會緬懷一下啊。
黃:到了一定年紀當然會緬懷,身體能力下降了,情感的樣貌也開始被侷限、定型,當然會想到年輕時候曾有的美好時光,但我覺得活好現在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然而不見得是用緬懷的眼光去看待以前的日子,就是去看、去檢視年輕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很多細節你會忘記,但它們卻構成了現在的我。人就是這樣,每一刻你都是新的人。做演員這個行業也是一樣,能夠重新創造自己,永遠都是最快樂的事情。
謝:我會意識自己在某一階段突然之間長大了,所以有時還是會懷念曾經的單純,曾經相信人跟人之間的某些東西。不過,人家常會問,假如可以回到過去,你希望改變什麼?這件事對我來講並沒有意義,能夠長成現在這個樣子,就代表從過去的很多錯誤當中學習到如何改變,如果失去任何一個錯誤,都不會成為現在的自己。唯一的遺憾是,年輕的時候怎麼不再瘋一點!所以現在想起來,在走廊對幹那一次才很開心。
黃:我沒有這個問題。
謝:因為你一直跑很遠啊!
黃:我有一部分想法跟她一樣,過去種種事情都造成了現在的自己,現在的自己是舒服的,所以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但我比較想念的其實是更早以前,大概國小、國中的某一段時間,很專心地一個人看書,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那個地方很安靜很安靜,我還記得照進房間的陽光,空氣裡灰塵揚起的樣子。

問:這次在舞臺劇《我記得⋯⋯》中,你們 一路從高中演到中年,如何建構角色?
謝:老實說我怕怕的,因為我離高中是有點遠,已經20年了。
黃:我就不遠啊?我不是想說怎樣詮釋從年輕到中年,我在想的是,這個人是誰?是什麼樣子?跟年紀較無關係。我們在舞臺上要濃縮時間,從 19 歲到 40 幾歲,但主軸還是這個人的改變。我也會去想時代氛圍,我們設定高中是 1991 年,當時臺灣的社會氛圍是怎樣?發生了什麼事情?到了 2016 年,臺灣社會又是如何?比較重要的是社會環境以及人物之間的關係,反而不是如何去演一個年輕人。譬如,那時候沒有手機,只有 Call 機,人跟人相處的方式不大一樣。
我們雖不年輕,可是我們的互動可以很年輕,我覺得青春是由人及其所處的時間、環境,以及跟旁人互動的狀態來定義的。我們對於時代和環境氛圍的想法是什麼?怎麼評論它?就像我對體制的看法,以前跟現在可能不一樣,這才定位了年紀這件事。
謝:我有個朋友在高中教書,前陣子我去他課堂上觀察,看完之後就覺得慢慢來吧,不要太急。我也蠻贊同健瑋講的,那是關於你當刻的時空,人跟人之間的某一種互動,以及那份不在意和熟識感。上次排練結束,我就跟健瑋說,很多東西其實需要我們彼此互相 cover、幫助。這齣戲滿難自我完成的,要看對手丟什麼東西。
問:請對高中時代的自己說一段話。
黃:繼續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然後你會交到女朋友的(笑)。
謝:再瘋狂一點吧。
問:日常生活中,喜歡從事些什麼活動讓自己放鬆?
黃:你有日常生活嗎?
謝:睡覺啊,叫外賣到家裡啊,然後一直看片,我就是宅女。但我現在要改變這件事,因為真正的表演是出自生活。
黃:Get a life! 我做很多事情,比如練武術,帶家人出去露營,目前在學鋼琴和俄文。我英文還 OK,想學第二個外國語,試過法文,但沒感覺,因為對背後的文化沒興趣;我對俄國的文化是有興趣的,它是東方和西方的交界之處,我們學的戲劇來自俄國,我對俄國文學也非常有興趣,又在練俄羅斯武術。我覺得生活比戲劇重要太多了。
我之前有幫人做表演訓練,三四年前決定不做了,因為我發現表演沒辦法訓練。表演是「意願」,取決於你要不要做這件事情。比如學另一種語言、技藝,或者活動身體、閱讀,唯有這樣,才能形成一個你對生命、對世界的看法,這個對生命的看法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扎實,或是越來越有彈性,才能真正在不同的生命或角色之間,很順暢地進出。踏出去,用不一樣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對演員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謝:我一直以自認舒服的方式在過生活,有段時間,很想換工作,希望從工作中看到自己還能做什麼。我知道需要改變,但現實不允許這麼即刻地就做一些選擇。健瑋一直跟我說,我戲接太多,這陣子,我應該已經到達一個極限,改變要來了,我自己感覺得到,大概從今年底開始,我希望可以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狀況。
黃:我們是很長時間的朋友和工作夥伴,又在同一行做事,有時會互相提醒。行道之路狹窄,相伴之人很少,能夠真正聊表演這件事的人本來就不多,所以我們偶爾會互相漏氣求進步,就跟年少的時候一樣。●
文 王昀燕
攝 張界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