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少即是多的創作之道
┃ 林奕華 × 陳建騏 ┃
林奕華(右) 作家、導演。1959年,生於香港,是舞台劇、影視編劇,也是作家、電視節目主持人。 倫敦居住期間,組成「非常林奕華舞蹈劇場」;1994年憑電影《紅玫瑰白玫瑰》獲臺灣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編有舞台劇《張愛玲,請留言》、《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擅長翻轉經典,創作以中國四大名著系列《水滸傳》、《西遊記》、《三國》、《紅樓夢》。
陳建騏(左) 作曲家、鍵盤手、劇場及舞臺劇音樂總監,1973年出生於臺灣,常為劇場、電視劇、電影、廣告製作配樂,參與陳珊妮、陳綺貞等歌手專輯製作與編曲。曾獲臺金馬獎、金鐘獎和金曲獎。2011年,與陳珊妮共組音樂團體「19」,並發行首張同名專輯《19》。2013 年,與陳綺貞、鍾成虎共組音樂團體「The Verse」,推出專輯《52赫茲》。
小清新、小確幸,常被認為是臺灣新世代的文化符號,但「小」字當頭的文化與生活氣息,是否亦即格局變小,視野變窄?如何在網路和自媒體盛行的時代,有所自覺?本期聊聊天邀請在臺灣時間幾乎多達三分之一,經常跟臺灣年輕世代演員合作的舞台劇導演林奕華,及長期合作的臺灣音樂「小」教父陳建騏,一起從創作的經驗中,談談何以「少即是多,小也是大」?並提出對臺灣新世代的觀察。
林:多與少的這個問題其實是很好玩的,看一部電影、舞台 劇,或是聽一場演場會也好,音樂在戲劇所扮演的角色其實就是情感這部分,如果創作是美食,那麼音樂放進去的則是糖、鹽、味精等調味料,要加多少的比例是很重要的。
問:先請問兩位是怎麼認識的?
林:因為我和我的好朋友陳綺貞曾經合作過一齣戲《十八相送》而認識。在 2005誠品藝術節首次合作《班雅明的做愛計劃》,2006年合作了《包法利夫人們》、《水滸傳》、2007年《西遊記》,還有現在改編為電影《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後的多部作品。
陳:其實我認識林奕華更早,看第一齣戲是《愛的教育二年級之A片看得太多了》,其中有一幕讓我到現在還是很震驚,演出中間有長達五到八分鐘舞台上,只有噴煙、燈光變化和鋼琴演奏,臺上沒有演員也沒有情節,顛覆了我對劇場的想像。
當時我並不喜歡這齣戲,無法理解,但現在有些畫面反而在心底更清楚浮現,才了解,原來當初《A片看太多》要講的是「觀看」這件事。導演透過不同的角度與被觀看的物件,我覺得這齣戲跟今天的主題「少即是多」有很大的關係。
林:你記錯了(笑),其實這齣戲前一小時都沒有人在舞台上。前 50 分鐘只有一位坐在台下扮演導演的人在問後臺將要出場的演員,請他們用三句話來形容自己的樣子,然後開始對話;觀眾是坐在位子上 50 分鐘,聽每一位將要登場的演員形容自己的樣子,之前見不到任何演員、道具。但這 50 分鐘,觀眾已經在腦海對角色堆積了非常多的形容,對我而言,舞台上那些出來的煙搭配燈光烘托,就是一幕幕瞬息萬變的演出,這時候才開始下音樂,所以你說這種演出是少還是多呢?我覺得它是少,也是多。
這齣戲其實是來自於我看到臺灣過多的 SNG 新聞,所有的演員重覆又重覆不停講的一句台詞:「我看過了,我看過了。有沒有新的東西可以看?」1998 年在談的也是今天,人手一臺手機、不能沒有 FB 的年代,我們什麼都看太多了,所以變得麻木。有網路、臉書等自媒體文化後,每個人空間反而變少,尋找自我認同反而依附他人眼光下,個人變得扁平化。
問:請問只看到劇本時,建騏如何去看到這 些「音樂」的臉?
陳:以最近由林奕華舞台劇改編成電影的 《華麗上班族》為例,從女主角張艾嘉所飾演的CEO,帶出一群上班族周旋在利益之間的交往;有些是在桌面上,更多是桌面下的。背景音樂我選了耳熟能詳的流行歌〈其實你不懂我的心〉為主,另一位人物登場時搭配鋼琴演奏,夜店橋段則是瑪丹娜的舞曲。
我做音樂喜歡用畫面去思考,也只有舞台劇可以這樣,同一個舞台甚至能將三個不同時空全放在同一個舞台,電影除非有分割畫面,否則不可能,這是劇場有趣的地方,同時放在一 起,卻不會突兀,人的腦袋能自動聯結、分辨與想像,去補足看似不合理的地方。
我覺得劇場中的音樂也是一樣,我希望它除了針對劇情之外,還可以點出超過劇情之外的事情,選用〈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是因為他能夠明確、清楚直指劇中所有人心裡面的情緒:台面上是一種關係、台面下又是另一 種,就算我們彼此天天見面,但真的了解對方嗎?這就是戲裡面的主題。
運用非原創的歌,能最快速讓觀眾進入劇中情緒、了解戲劇要講的事情。另一個音樂設計則用其他的配樂;一個在牆角的女生,我用鋼琴幫她創作了一個主題,還有一個很高頻率的小提琴。其實說到音樂以「少」創造多的範例,不一定要旋律,每個人都可以試試,你只要聽到一個低頻,就感到有壓力,高頻耳朵就會不舒服,有懸疑和緊張感,僅僅使用頻率,少了旋律,反而更能讓觀眾專注在對白與情緒上。
林奕華的戲,通常劇中對話很多,但裡頭要觸動的情感卻很單純,只有一種;我音樂旋律的線條可能很少,但是要表達的卻很多。這就是劇場中好玩的地方,是在電影、電視很少觸及到的。
林:我們合作最大的默契是,他永遠都知道什麼時候要停,音樂放進去是學問,拿走更是學問!音樂停代表這個導演已經把觀眾的心拿下來了。
你最厲害的地方是,為什麼只看劇本就已經知道Timing,就跟煮東西一樣,鹽要放三分之一瓢,還是四分之三瓢,都是有差的。音樂在戲裡,有點穴的功能,一點血就會流過去,不會多也不會少。所以從2005年開始,我的戲都要有他在,光是透過音樂,他都會來看。
陳:這就像大家看小說都會有一個自己的想像,在劇場裡每一個工作者都是在為劇本做出自己的詮釋,導演的詮釋可能是寫實的,音樂可以是不寫實的,反過來也可以,譬如吵架很激烈,但我給他一個很安靜的鋼琴,所以這都是選擇。我覺得將文字由平面變立體,在劇場每一位工作人員都是詮釋者。
林:我覺得你對文字的敏感跟很多作音樂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大部份是對音符有感覺,而非文字。但陳建騏不一樣,我覺得你對文字很有感覺。
陳:應該說大部分的音樂人是用音樂在解決音樂的事,從合弦、停頓、技巧⋯⋯但是我做音樂是從劇場開始,我對故事是有興趣的,我在雄中時就參加戲劇社,是退伍後才接觸流行音樂。當聲音出現非寫實狀態,就會成為「符號」,只是看你敢不敢用。
林:其實我覺得一齣戲,故事說的好不好,演員演得好不好,這只是最表層的。對我來說最好看的戲,不是看到意識表層,而是會讓我突然之間飄走,意識層面下被觸動。這不是由故事合不合理、演員演得好不好來決定,反而是為什麼我突然之間覺得傷感覺得痛,眼淚流下了,也許點到的看似很小,卻非常深刻。
能跟建騏合作是很幸運的,我的排戲一直是用舞台調度做鏡頭,讓觀眾可以看到特寫,因為舞台不可能有特寫,透過演員的走位、 舞台調度,帶觀眾穿透到意識的更深層面。
問:導演聽說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臺灣?
林:我13歲就來臺灣,住了半個學期。重新結緣是我在1984年認識林懷民老師,他邀請我當時的劇團來臺灣演出,反應很好,當時也是臺灣小劇場的顛峰,認識了導演楊德昌、李國修、賴聲川等人,到了1992年我為金馬獎策展第一屆同志單元,後來以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得到金馬獎最佳編劇,2001年開始每年都會來臺灣做一齣戲。
對我來說,我覺得臺灣的天空很大,因為香港的高樓大廈很多,看到的都是隙縫,不過這幾年臺灣變化蠻大的。從蘋果日報進來後,變得比較浮躁,文化的東西變得比較少,但我還是非常喜歡。譬如我排戲的劇場是在文山景美一帶,覺得有很多的生命力,各種個性的小攤子,可以看到一個地方不同階層的人的生活,其實臺北不管是淡水、士林都有各自生活的型態,我覺得很好。
臺灣對我而言,從小到大都帶有一些祝福,我是走過臺灣民歌時代的人,民歌什麼都能寫,充滿創意、有個人風格,不只是講人的心理活動,是永遠的青春,永遠散發著綠色的盎然生命力。因為當時民歌所描寫的心跳,放到現代聽還是能聽得到,只是現代人聽不到,因為已經不用那樣的情懷去感受。
問:認為臺灣人的生命力在於?
林:人的多元性與單純,聽起來有點矛盾。 相對於香港而言,臺灣地方大,我為什麼喜歡挑選臺灣演員合作,像香港只有一間演藝學院,表演的論述與風格只有一種,但臺灣則有北藝大、臺藝大等,每所學校教學風格各不相同,有的重理論,有的重個人表演風格。加上演員來自臺灣不同縣市,有臺中和臺南等,從他們的待人接物和性格中可以看出其成長背景各不相同,這樣培養出來的演員很多元。
臺灣演員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單純,我指的是把自己丟進創作氛圍裡面,專注地思考創作過程裡各種需要知道的知識,不會想說付出會得回什麼?是不是在這當中最容易被看見?當然人性的掙扎還是會有,但不是最多,還是會被一些理想吸引,一起去探索、貢獻和成長。但是這幾年老實說,我覺得年輕人變得有點保留,以前比較可以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現在會怕跟人家不一樣,不是那麼開放。
問:都如何從生活中找到創作的養分?
林:要習慣孤單,跟自己交流。我很愛發問,有點自尋煩惱、自討苦吃。但透過發問、透過學習,能與人分享,能幫助別人,也幫助自己,讓自己不焦慮,使心情平靜。
陳:把很多事情當作閱讀,看劇場、看電影、臉書,也是一種閱讀,對於一個評論或看法,能引發我自己自身的回應。看完後有看法,才是閱讀的最終目的,有自己的角度跟看法,閱讀之後要能去想「為什麼?」討苦吃。但透過發問、透過學習,能與人分享,能幫助別人,也幫助自己,讓自己不焦慮,使心情平靜。
問:創作上如何讓有自己有獨特的角度?
林:首先,要先承認自己是有情感的,不讓自己的情感功能化,沒有情感的人是不會動腦筋去思考的,思考得要改變,需要付出時間。就像我製作一齣齣戲劇,就是要告訴大家:你不是機器人,你是人!要昇華自己的情感,淬煉生成更高的智慧。
陳:保持開放性。創作者通常是主觀的,對自己堅持是有原因的,藝術創作需保持合作空間,彼此有發言權,讓心有開放性,這樣別人的東西才能進來,才能產生交流。
問:在網路自媒體盛行的時代,觀察到的現象是?
林:這個時代不需要老師,只要跟網路同類學習、找Google大神問,科技越進步,但人卻越退化了。消費時代帶來的,是年輕人被媒體灌輸成「不要改變」,大家都害怕與別人不同。如果沉溺於臉書、網路世界的討拍 拍,覺得有人愛他、有人懂他、有人幫他、 有人信他,這就是幸福,那滑鼠與鍵盤建構出一種很容易被拿走的幸福。
殺死很多人的是平庸,不經大腦的思考,只擔心自己脫離群體。以生活來說,八卦會讓時間停頓,消費別人時,自己就死了!有一位名主持人說過:「八卦殺時間。」我覺得八卦殺的是自己的時間,因為八卦永遠在談過去的事。八卦是恨的出口,對自己的恨轉移,沒有辦法作自己,轉而消費八卦。年底推出的新戲《恨嫁家族》其中有談到關於家族中恨的輪迴與轉移,最後媽媽覺醒了,希望女兒可以走,不需要像她繼續恨下去。
其實我現在最感興趣創作的主題是時間。時間是一塊土壤,是熱帶雨林,種著情感、信 念、前瞻力的種子,「沒有時間,就沒有感情。」我覺得看什麼事情不妨都保持著思考時間的角度,我總是把「現在當過去,把過 去當未來看,把未來當現在」來看,這樣比較容易察覺到自己可能一直在輪迴,用改變來逃避改變。
問:「Less is more」能帶來什麼力量?
林:我覺得懂得留白,是一種獨立思考的能力。
陳:當文字太精準,想像力會被箝制。我覺得所有事情都是靠想像力,故事不外乎都是生離死別,差別在於認同或面對生離死別時的態度。如果演員表演本身夠飽滿,已經有 80 分的話,留 20 分讓觀眾去填滿,「少」反而比「多」更有創造力。●
撰文 林宜屏
攝影 韓承燁
企劃、場地協力 輔仁大學進修部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