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在寂寞的山裡,該聽什麼?
┃馬世芳┃
走了很久,來到山裡,抵達暫歇的營地。聞風的氣味,看老鷹盤旋,你想微笑,眼眶卻濕了──究竟要走得多遠,才能逃離自己?
爐子生了,咖啡煮了。你們打開椅子坐下,聽山,聽樹。少頃,有人說:「來點音樂吧。」朋友知道你的音樂品味:開車出遊聚會,大家總是推派你選歌播歌,負責提供氣氛正確的背景。
你拿出手機,連上藍牙隨身小音箱:在這裡收不到訊號,音樂卻是可以聽的。當然,音量不宜大,大抵在不干擾談話,但安靜下來就能聽清楚的程度。你想:播什麼呢?有點兒傷感也無妨吧,甚至輕微的殘酷也是必須的。大自然會沖淡其中的苦澀,反而讓那些歌生出洗滌的效果。
播歌給旅伴聽,在這樣的時刻,也是袒露自己的靈魂吧。茲事體大,你決定從這張開始播起:
陳明章、許景淳/戀戀風塵電影原聲帶(2017重新出版)
一開始,年輕的許景淳悠悠哼唱幾句,接下來就都是吉他和鍵琴的對話了。兩個年輕人在1986年為《戀戀風塵》錄的配樂,滿是山和海的顏色,似乎隨時等著,要在任何有風的地方響起。明明是八○年代的空氣,卻能溫柔地喚醒、搖撼你的靈魂。那讓你想起本來以為忘了的夢,想起為誰掉過的眼淚,想起青春時候總有大把無所事事獨處的時間,你在小小的房間裡,一個人想像著未來,想像著人生或許將有不再是一個人的時候,想像你離開那個房間的人生將會如何寬闊,世界將如何迎接你或吞沒你。那些想像讓你有時憂傷,有時歡喜。
侯孝賢是很節制的,如此美麗不可方物的音樂,他在電影裡只用了短短幾分鐘,就讓陳明章拿下了南特影展最佳電影配樂獎:這是臺灣人第一次在國際影展拿下配樂獎項。
當然,你望著眼前的山,腦海也會浮現電影末尾,天光雲影徐徐掠過八○年代的九份山谷。但你也知道,這音樂早已越過了那永遠的經典鏡頭,自成一個世界。在那裡,風雨俱足,一切悲傷都是圓滿的。
Keith Jarrett/The Köln Concert(1975)
朋友與你相熟多年,才聽到這張鋼琴獨奏的開頭,就罵了一聲幹,那是百感交集一時無言以對的感慨,你報以微笑,以為那是很妥當的嘉許。啊是的,唯有這樣的聲音,能接續陳明章和許景淳的山風海雨,讓你的思緒慢慢離開人間,進入抽象的界域,逼視靈魂最深最高處。
1975年1月24日將近午夜,兩天沒睡的爵士鋼琴家Keith Jarrett餓著肚子走上科隆歌劇院的舞臺,心情很壞。17歲的活動主辦人搞錯了鋼琴家指定的貝森朵夫鋼琴:這臺年久失修的小琴身排練款不但音不準,琴鍵薄弱無力,踏板也壞了。若非票都賣光,演出只剩沒幾個鐘頭,Jarrett差點兒鬧脾氣不想演了。
幸好他決定不顧一切彈下去。直到坐下、伸出手,他都不知道接下來會彈出什麼。他用盡一切手段對付這臺該糟的鋼琴,溫柔地撫摸,凶暴地擊打,在有限的空間裡迴旋,攀升,盪開,落地,然後再一次地迴旋,攀升,盪開⋯⋯。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完成了公認足可列入爵士樂史最偉大的即興獨奏實況,並且至今仍是人類史上最暢銷的爵士獨奏專輯。
你曾在許多獨處的時刻,設想自己的葬禮要播什麼音樂。這事情很重要,應當提早規劃,寫進遺囑,並且不定期修改,隨時更新──事實上你的遺囑除了這個,好像也沒有其他要緊事需要交代。你並不在乎自己的骨灰灑在哪裡,海葬,樹葬,花葬,或者未來的太空葬,都好。但若你死時人世還有那麼些在乎你的人,讓他們聚一聚,聽聽好音樂,也是不壞的。你甚至考慮事先指定葬禮現場音響PA團隊,確保播出品質,這是你比較在乎的身後事。
想歸想,那份遺囑始終沒有寫。腦中的曲目更新了好幾輪,這張實況專輯倒是一直都留在裡面。
琴聲漸弱,掌聲響起。老鷹還在盤旋,你把最後一點咖啡喝乾。那一天終要來的,只願不要來得太快。只願到時候,你的心能像今天的山這樣平靜,這樣美麗。●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