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比賽的安慰獎


創意現場   ✷   張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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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世界上哪個地方將舉辦「想家比賽」的話,我定會搶先報名參加。

根據辭典解釋,「家」字意指「眷屬共同生活的場所」,如「家庭」,或「一門之內共同生活的人」,如「家人」、又或意謂「住處、家庭所在的地方」,例如「回家」。先前捷克布拉格七年的經驗告訴自己,異鄉遊子,逢年過節那些屬於家人團圓的日子,應當設法規避辭典裡提及「寶蓋頭」、「宀部」、筆畫七劃的那幾頁 ── 每每就在那般特殊時刻,你強烈感受到中文象形文字以圖表意之傳神,所有那些描繪「屋頂」下關於「家」的種種意象,諸如「合家」、「舉家」、「傳家」等,那「觸景生情」的紙短情長立刻無所遁形,尤其若遇上歐洲當地大雪,一邊遙想著臺灣家人們此刻正圍爐歡聚的畫面,一邊只見窗外紛飛大雪正遮蓋了視線所及的眾家屋頂,好似某種充滿視覺張力的暗示 ── 遊子想家的心思只是欲蓋彌彰。

24 歲那年夏天離開了家鄉,原本計畫短期進修六個月,轉眼歐洲生活已邁入第 17 年。雖然我有兩個家,一個在臺灣,另一個在斯洛維尼亞,自己還是經常想家。習慣凌晨四五點便起床寫作,望著盧比安娜(註)空無一人的清晨街道,想起方才睡夢裡那意猶未盡的場景,我人在臺北新店那個當初長大的家, 還是小男生的週日早上,一如往常,媽媽帶著我與弟弟在熱鬧哄哄的傳統市場吃碗米粉湯配油豆腐 ⋯⋯,當我獨自在臺灣進行拍攝任務時,更總是掛念著斯洛維尼亞家裡女孩們喜笑顏開的淘氣與嬉戲笑鬧的聲響,網路通話時電腦螢幕另一邊若見著小女兒感冒不適的模樣,心坎更總不自覺地揪了好幾下。


註:Ljubljana,斯洛維尼亞首都。


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將大部分搬到歐洲前那數十本日記從臺北家裡分成好幾趟給帶回斯洛維尼亞,某次翻閱時不經意在字裡行間遇見 20 年前的自己和他當時的想法。那時廣告製片公司繁忙的拍攝工作讓我週一至週五幾乎都睡在辦公室的沙發,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更鮮少在家 ──「迫不及待想離開這座小島,好奇遠方生活究竟是什麼模樣、想要拜訪世界另一端的故事,辦公桌前有太多工作所託付的任務,我還年輕,我想要有自己的體驗、故事無法只靠憑空杜撰或想像。」當時一篇日記以那有如篆刻般的力道、預言式的口吻,就那樣把未來將發生的故事給悄悄寫下。20 多年後,我在距離家鄉 9235 公里之外、時差七小時的斯洛維尼亞,與兩個女兒一同在日曆上倒數一月中將回臺灣與家人團聚過年的探親返鄉。

斯洛維尼亞是個面積不過兩萬多平方公里的小國,當地有個眾人皆熟稔的笑話 ──「在斯洛維尼亞高速公路上開車時車速千萬不能過快,因為一不小心就會開進其他國家。」笑話好似呼應著自己的生命故事,那時不過 20 出頭的我,「天空才是極限(the sky is the limit)」是當時熱血的信仰( 迄今仍舊是),然而就當我在地球另一端擁有自己家庭、並成了兩個女孩的父親之後,每每在日記裡寫到以那一點一橫寶蓋頭為部首的「家」字時,都私心地刻意將屋頂上那一橫幅筆畫寫得特別「長」,有如加長型禮車甚或整列火車那樣 ── 好讓我能如願將兩地所有摯愛的家人們通通齊聚在同一個屋簷下,更好比某種早已安排好的巧合,我在我第二個家找到將兩個家結合在一塊兒的「文法」── 斯洛維尼亞語文法有個語學裡罕見的「雙數」,中文或英文文法當中,主詞僅單純區分為「單數( singular)」或「複數( plural)」,然而斯洛維尼亞語裡更多了個「雙數(dual)」── 主詞若為「兩個」、「一對」或者「一雙」時,後邊動詞得配合採用專屬的「雙數」格,而三者以上才算是「複數」。例如,斯洛維尼亞語我會說:「 Tajvan in Slovenija sta moji domovi(臺灣與斯洛維尼亞都是我的家)」── 句中的「sta」就是搭配「雙數」格主詞專用的「be 動詞」,這不像極了替我那兩個家所量身訂做的獨特文法?

經常請兩個女兒在地圖上替我分別找出臺灣與斯洛維尼亞的位置,討論飛機飛行的路線或途經哪些國家,觀察力一向敏銳的 Sonja 有一天竟然替我發現 ── 兩地之間最近的距離其實並非直線,而是將地圖對摺,讓一個家與另一個家重疊的那個瞬間。距離上,確實得歷經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加上轉機始能抵達,然而不確定究竟是在內心抑或意識幽微處,從一個家遙望另一個家早已成了例行作息一般的日常,相隔太遠通常也只能想像,那個關於家的意象,更像一篇作者構思良久、甚或 17 年之久的文章,裡邊反覆出現的關鍵字是「家」── 那個「家」是雙數,然後寶蓋頭「宀」部的那一橫總是特別長 ⋯⋯。

待會兒我想在網路上搜尋究竟哪裡或哪個單位有舉辦「想家比賽」的計畫,評審們若有機會瀏覽這篇文章,或許,我至少能得個安慰獎。●






張雍 Simon Chang 攝影師。輔大影像傳播系畢業,2003 年起旅居捷克, 就讀於布拉格影視學院(FAMU)平面攝影系碩士班。2010 年以巴爾幹半島北端的斯洛維尼亞為創作據點,長期以深度人文故事與人們在不同環境的狀態為創作主軸。以《月球背面的逃難場景》獲得金鼎獎非文學類圖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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