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海上琉璃光


┃張曼娟┃



從高速公路下來,一會兒就抵達北海岸了,臨海的餐廳有一家是我熟識的,每當想要吃新鮮甘美的海味,便會到這裡來。關於吃海鮮這件事,有時候是要碰運氣的,前些天被朋友帶往宜蘭一遊,天氣不錯,海風習習吹來,我們沿著濱海步道向前走,看著浪花溫柔愛撫著沙灘。天色漸暗,便來到嚮往已久的海鮮餐廳用餐,原本人滿為患,一位難求的餐廳,只有一桌客人,老闆拎起一隻活跳跳的沙母展示,說他們家的螃蟹超新鮮,我就點了最喜歡的桂花炒蟹。瀰漫著麻油與蛋焦香氣、盛裝在大盤裡的蟹送上桌,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帶著腥味的蟹肉軟趴趴、又碎又散進了唇齒之間,我的心也涼了半截。這根本不是活蟹料理,應該是已經死去再冷凍的肉質,我的懊惱倒不是花費不貲卻換來惡質食物,而是美好的一天不該以這樣的螃蟹作結。

看出我的耿耿於懷,於是朋友建議,不如去吃一次真正新鮮的螃蟹? 過往的遺憾雖然無法彌補,卻可以創造新的美好回憶。

拾級而上,到了位於二樓的餐廳,寬闊的玻璃窗外是無比遼闊的大海,夕陽已經沉落,海面與天空都呈現出深黝的藏青色。今晚的螃蟹就像每一次的螃蟹一樣肥美有彈性,我們吮指盡享好滋味,一點也不浪費。老闆來到身邊,指著窗景對我們說:「靠近岸邊的這幾條船,是捕吻仔魚的,更遠一點的是捕小管的啦。」老闆接著說,天黑以後,船的底部會亮燈,誘捕吻仔魚喔。好不容易把眼光從螃蟹盤上轉移,想看看天黑了沒有?瞬間看見那兩條漁船底部,亮起了紅、藍、綠、白色的豔光,此刻的船並不行駛於海面,而是行駛在繽紛的浮光上,我發出一聲驚呼。這是從來沒想像過的景象,如此奇幻,如此綺麗。老闆說現在漁船變得很少了,以前海面上密密麻麻的漁船亮著燈,像一個繁華的夜市。

當我們還沉浸在往日繁華與現今的寥落之間,老闆忽然送上一盤熱騰騰的吻仔魚烘蛋:「來來來,嘗嘗看新鮮的吻仔魚。」不知道是因為小魚真的好新鮮;還是廚師的手藝精良;或是因為老闆的溫厚善意,那盤吻仔魚烘蛋確實相當美味。

在北海岸的海味餐桌上,我卻突然想起母親。因為母親在家裡從事育嬰工作,廚房裡的炊事大都由父親操持,他對口味的要求高,家裡的菜色雖然普通,但滋味都很不錯。母親退休以後,參加了幾次烹飪班,漸漸地在廚房裡有了一席之地。約莫十年之間,因為工作室設在家裡,每天中午,父母親要為我和幾位年輕夥伴準備午餐。他們每天總要腸枯思竭為我們變化出四菜一湯,有魚、有肉,還要青菜、豆腐或蛋類。有時候父親去上攝影課或是歌唱班,母親就一個人在廚房裡忙碌著,還是可以準時開飯。

有一天,又是母親獨自張羅午餐,我在辦公室裡聽見菜刀在砧板上剁菜的聲音,好奇地走進廚房張望,母親在包韭菜盒子,那是我最喜歡的餡料,除了小韭菜、蝦皮和肉,一定要放粉絲。「媽媽,吃韭菜盒子啊。需要幫忙嗎?」我在廚房門口嚷著。母親回過頭對我說:「不用,快去忙吧。」她身上、手上都有麵粉,汗濕的臉龐帶著笑。

那一天是尋常的日子,吃到的也是尋常的韭菜盒子,哪裡知道現在再也吃不到了呢?一切所謂的尋常,從來都不是尋常的。母親不再進廚房已經四年多了,許多往事也都不記得了。所幸我還記得,廚房裡的鍋鏟聲響與飯菜香,回憶起來都那麼奇幻綺麗,如同海上琉璃光。●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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