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要有人先跑的
創意現場 ✷ 彭星凱

王菲在專輯《寓言》裡,與詞人林夕、製作人張亞東合作,共同譜寫前半段的五首歌,分別為〈寒武紀〉、〈新房客〉、〈香奈兒〉、〈阿修羅〉、〈彼岸花〉,以佛教生死觀描述虛構世界的始末輪迴。
距今約莫五億年前的寒武紀,因出現大量現代動物門,被稱為是「顯生宙」的開始。歌者屏除個人特質,以聲樂唱腔融入遼闊的弦樂,如描繪遠古神話般緩緩說著新世界的生成。玻璃鞋、小王子、伊甸園、天鵝湖,所有熟知的形象跨越故事藩籬,在音樂的虛無中孤獨地浮著。
〈新房客〉從雜訊的震動頻率開始,非自然的電子樂聲不符正常節拍,一個個混入,有人從廣播器裡說話,有物質相觸的尖銳摩擦;不久後便自水聲破題,打開了絢爛迷幻的明亮景象,並在四個八拍後引出貫穿全曲的鋼琴單調與銅鈸節奏。四字詩詞如咒語般開展歌者自我對話,不斷堆積的和弦表現著萬物滋長 ──「要不是 / 我的花草 / 開得正好」,全然樂觀的盛世,美在一切源於巧合。
〈香奈兒〉則在無數生命相遇後進入繁衍,延續〈新房客〉的明亮,但更為雀躍,爵士元素讓全曲浪漫華麗,以甜美聲調唱誦愛情,但並非專一的愛情:「讓你我 / 好好配合 / 讓你我 / 慢慢選擇」。高亢升起卻必落下的和弦,讓畫面帶點憂鬱,又因太過快樂,那憂鬱被暫時放著不管了。
直到〈阿修羅〉,歌者位置再次轉變成旁觀的訴說,隱患取代風光,為主角們崛長的心魔嘆息,象徵故事開始的玻璃鞋也終被摧毀,最後以傳說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隱喻生命的凋零,被建構出來的世界在令人屏息的絕美旋律中一步一步消滅。
「他來/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恐懼死亡,卻也擁抱死亡,最終在「我很愛他」的迴音裡,歌者墜入暗不見底的深處。林夕對死亡的觀念,在他的著作《原來你非不樂》也有描述:「我深信未知死焉知生,正如未知苦焉知樂。對終極結局忌諱,沒有想過探索之後的出路,之前的快樂都是一場快活的幻覺罷了。」
但是在荒蕪的世界仍寄望著曇花再開,一切圓寂後又能回到〈寒武紀〉,重新建構新世界。(在王菲2010年的巡唱,〈彼岸花〉曲畢,舞臺上的光與巨面鏡轉而照向全場,並播放〈心經〉讓觀眾看著鏡子散場。)
這五首歌創造了有機的世界觀,無論編曲、詞或歌者,都讓個人特質成為器樂的局部,每個音符都像一個暗號,無數謎題等待被解開。即使是2000年的作品,現在聽著仍像來自未來。當時唱片公司以「愛情寓言五部曲」包裝專輯概念,我始終無法將其與愛情串連,直到最近才覺得真笨啊,被銷售語言植入偏倚的解讀,誤會了半輩子。
現在說起藝術一詞,多少會因使用者認知差異而造成資訊曖昧。哲學家亞瑟.丹托在《在藝術終結之後》寫道,藝術經歷了美術、藝術、現代藝術至今,已脫離歷史的大論述,進入不再具有藩籬與疆界的「當代」;而杜象則說自己最好的作品就是自己的生活。當代藝術作為哲學思想的實踐媒介,其詮釋權早已不再被美術館或藝術工作者獨佔,所有具思想的先鋒性與驗證性、有形或無形的人造物,都可能被看作為藝術或「具藝術性的」。
但無論成果隸屬於任何一種屬性,大多無法否認鑑賞者需要有某種程度的徹悟、感覺能力以及夠寬闊的眼界,才得以從該「物」獲得其具體形象以外的訊息,辨認作品的獨特之處,而更多時候能夠感覺本身就是一種運氣,這更造成外界「藝術是為滿足個人」的誤會。即使創作確實經常從自我出發,但完成自我的同時,作者也以自身探索了「人類異於其它物種的存在方式」;而就「存在」這點,任何常人皆與藝術家無異。
這一、兩年,我們不難注意到引領近十年世代潮流的西方歌手,作品服務對象已漸轉移,不再追求單一即時的流行,而展開更為獨特的創作性,為音樂世界劃下一頁又一頁嶄新的可能。這讓我想到,英文世界在介紹歌手時常會以「Artist」作稱謂,這個頭銜彷彿隨時提醒「成為偶像」並不是目的,「做偶像該做的事」才是。好像在說:「眼下所得的利益與掌聲,只是努力至今的獎賞,支持 Artist 前往人類未曾碰觸的頂端。真正的工作,應是帶領跟隨的群眾,將思想推進到更高的地方。」
必須說,「更高」並不是階級論,應看作成長的線性過程。所有於歷史留名的文化工作者,在獲得商業認同後,都會回歸到藝術本質,完成屬於個人的創造;無論作品,或忠於自我的一生。這個從後現代主義發展至當代的藝術認知,能為我們帶來什麼,各人解讀不同,也毋須相同。 能夠確定的是早已有人站在那裡,並以各自的方式讓更多人跟上。
即使他們有時會以不再受市場認同的樣貌,在輿論中從媒體消逝,但我相信關於藝術最美的一種解釋,就是超越時間的價值;在遙遠的未來,會有人因為自己與某件作品存在於相同時空而感動,因而延伸出更多創造,感動下一個人。●
彭星凱 平面設計師。圖案室.空白地區工作室負責人。學學課程講師。 2003 年起執業至今,於 2018 年成立圖案室有限公司,致力臺灣經典品牌產品再造與平面設計推廣。著有散文詩集《不想工作》、作品集《吃書的馬》、及論述著作《設計.Design.デザイ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