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小瓦罐的暗黑時光


┃張曼娟┃



我背著書包拚了命地奔跑,為了可以更快速,抄了田埂小徑,驚起一群又一群蚱蜢。剛剛在校門口,來接我放學的鄰居媽媽說了一句:「妳媽媽今天可以出院囉。」我的心赫然震動,立刻想回家,可是,鄰居姐姐還沒下課,還得等一等。我的小小的心臟和身軀簡直要爆裂開來了,哪裡等得了?大喊了一聲:「我要上廁所啦!」便飛快地奔跑回家了。媽媽住院的那段日子,我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孤兒,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孤單地飄流著。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媽媽回家了,我又有了家。

約莫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某一天,放學回家時,看見許多鄰居媽媽都在我們家,應該上班的爸爸赫然也在其間,他們都低聲說話,看見我的時候,刻意安撫地微笑。我問:「爸爸,你為什麼沒有上班?媽媽怎麼了?」住在隔壁的林媽媽走過來抱住我,盡量平和溫柔地說:「媽媽發燒很厲害,我們要送她去醫院。別怕,不會有事的。」我知道媽媽這一陣子都在發燒,有時候懨懨地起不了床,但她總是笑著對我說:「媽媽明天就好了。」顯然那個所謂的明天並沒有來,媽媽被送去了醫院,我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對她說。

爸爸把我託給鄰居媽媽,她會接送我上下學,吃午餐和晚餐,等爸爸回家。比我小三歲的弟弟,不過是兩、三歲的年紀,該如何安排呢?父親寫了信給臺中的舅舅,舅舅家有四個表哥表姐,舅媽是家庭主婦,可以幫忙照看。兩天後,舅舅來臺北接弟弟,我看著爸爸為弟弟裝了一個行李,弟弟渾然不知即將發生的事,因為堆積木堆得很高,開懷大笑。我們送舅舅和弟弟上了火車,站在月臺上跟他們揮手說再見。火車即將開動時,弟弟忽然驚惶大哭,大聲喊「爸爸!姊姊!」他用力掙脫,跑到門邊,被舅舅攔腰抱起,火車開動,呼呼呼從我們面前加速駛離。爸爸站在月臺,久久地,沒有動。我把手伸進他掌中,他習慣性地握住,我便跟著他一起顫抖了。

回程的公車上,爸爸一句話也沒有說,眉頭深鎖,為了化解他的憂傷,我努力地講笑話,唱歌、把學校裡發生的事講給他聽。突然,爸爸叫了我的名字,他強自壓抑著,對我說:「媽媽病了,爸爸心情很不好,妳可以安靜一點嗎?」我端正坐好,轉頭望向窗外,再也不發出任何聲音。

「她媽媽還沒出院啊?」當我在鄰居媽媽家裡寫功課的時候,有時會聽見其他鄰居的對話。「孩子還這麼小,如果要是⋯⋯唉。」我都聽得到,卻假裝沒聽到。只是感覺如此孤單、如此無助而恐懼。見不到媽媽,跟爸爸之間多半沉默,在不同的鄰居家吃飯,好像一個孤兒。

醫院一直檢查不出媽媽是什麼病症,用了很多抗生素,才讓她退燒,等不及各種化驗,媽媽堅持回家。回家之後依然虛弱,鄰居介紹了老中醫為她調身體,小小的火爐,小小的瓦罐,燉煮著暗黑色的藥湯。兩碗水煮成一碗,趁熱喝下去,慢慢就好了,老中醫這樣說。不用上課的時候,都是我在顧瓦罐裡的藥湯,濃郁的藥味薰著我的頭髮和手臂,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這樣的味道,只是恪盡職守地守著瓦罐,一天又一天,等到媽媽恢復健康,我們就可以接弟弟回家了。

那小小瓦罐裡熬煮的暗黑時光,是充滿希望的。●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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