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暑夏的吻痕
┃張曼娟┃
去埔里長青村探望村長好友,在花木扶疏的組合屋群中,蟬聲四起,我們坐在貓與狗環繞的露天花廊上閒聊,喝村子裡製作的無糖豆漿。我和同行友人忙個不停,雙手又拍又打,雙腳抬起又放下,被小黑蚊騷擾得無處可逃。村長卻氣定神閒地坐著編織,彷彿我們處在不同時空。我氣不過,笑著抗議:「小黑蚊是妳養的寵物吧?怎麼都不咬妳,專門欺負我們這些外地人。」村長笑呵呵地說:「我們已經免疫了啦。你們這些臺北來的比較好吃,新鮮貨啊。」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我已經擊斃一隻小黑蚊。
曾經,每到夏天就與蚊子搏鬥的記憶浮上心頭。童年時的大蚊子盛產於夏季,每一天都在肌膚上留下吻痕。家裡原本是噴 DDT 的,裝在一支鐵筒裡,噴過一筒,就能陣亡一片。然而,DDT 對人體有害的報告出爐之後,左鄰右舍和我家,一夕之間,DDT 筒全成了垃圾。一圈一圈的墨綠色蚊香出現了,燃燒之後,成為白色灰燼,靜靜墜落下來,有種脆弱的美感。
我真的喜歡蚊香,是在少女時期認識了一個好友雁如之後。雁如是個秀氣的女孩,她的制服總是燙得平整,連裙子都沒有一絲摺痕;我的制服卻是皺得很,像剛從醬菜缸裡提出來的。我們會成為好友,應該令許多人覺得意外吧。她的字體很美,行動優雅,在我眼中無一處不好。卻有人議論她:「女孩子身上應該香香的,她的身上怎麼都是蚊香的味道?」我聽見這話,用厭世少女的凌厲眼神橫掃過去,應該是有些威力吧?議論者火速從我面前消失。「蚊香怎麼樣?蚊香也很香。」我在心裡大喊。從那時候起,我便喜愛了蚊香的氣味。
有一年暑假,我們幾個好友去雁如家裡拜訪,在中山北路狹仄的巷弄中轉來轉去,來到一幢日式木屋。木屋因為過度加蓋,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屋子裡有外婆、舅舅一家人、離婚後的媽媽與阿姨。「這個房子最多的時候,住過11 個人喔。」雁如說。她帶著我們進了屋子,爬上兩次階梯,最後來到她和姊姊住的侷促小閣樓。被炙熱的太陽曬得好燙的房間,層層堆疊著書及衣物,還有一面穿衣鏡,但是沒有床。我們三個人席地而坐,已經把房間塞得滿滿的,雁如打開電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不要站起來喔,會撞到頭。」她警告我們。一邊說著,一邊點起窗邊的蚊香。有人問她怎麼沒有床?要睡在哪裡?她指著我們說:「就睡在妳們坐的地方啊。」她說前幾年還是和表哥、表姐擠在一起,舅舅加蓋了閣樓,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我的汗一層又一層地濡濕了衣裙,終於明白她身上總是蚊香味的原因。
我們從天晴聊到天陰,轟隆隆的雷聲裡,豆大的雨點落下來,小閣樓成了蒸籠,我的頭髮全濕了。突然聽見外婆在樓下喊大家吃西瓜,我們爭先恐後下樓,冰得透透的大西瓜一片片排隊站好,捧起來汁水淋漓地啃食,衣裳濕得更厲害了。
多年後我仍常常想起那年夏季,蚊香的氣味;蚊子的吻痕;西瓜甜蜜多汁的好滋味。●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