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睡不著覺的時候


┃馬世芳┃



我曾經是慣於熬夜的。青春期的少年似乎不怎麼需要睡覺,總在半夜關起房門攤開日記本,戴上隨身聽耳機,一面放搖滾樂,一面拚命地寫。彷彿必須靠那樣用力的書寫,才能確證自己如此這般地活過。有時候像開車衝過頭一路踩不住煞車那樣寫啊寫啊錄音帶換過一捲又一捲,終於擱筆的時候一抬頭,天色已經微微亮起來了。我會躡手躡腳打開房門走到客廳,從四樓公寓的陽臺看天際的雲朵從濃深轉為明亮,耳機裡壯美的雄渾的前衛搖滾像一幅繪滿神諭的畫卷不斷展開。這時我會感到淡淡的憂傷和一種類似寬慰的情緒,彷彿體會了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只能把這樣的時刻,深深記住。

只要在深夜一個人聽過那些音樂,你就明白這種感覺:這張唱片流傳了這麼些年,在全世界賣了這麼多張,但唯有凌晨三點關起房門戴著耳機按下 play 的時候,全世界只剩下你和它,一切的轟轟烈烈,一切的抒情與暴亂,一切的殘酷與美麗,都只屬於你。

你還沒有戀愛過,你甚至覺得,搖滾或許已經足以填補生命中愛情的缺口。當然你渴慕愛情,但你更期待濃烈的友情。總該有人懂得你一切的脆弱狼狽和夢想,而你也懂得他的。那樣的年紀想像愛情,總得帶著一定的表演性質,但在真正的友情之中你們不需要表演,袒露自己也不是為了示弱、炫耀或者討拍。有了那樣的朋友,你想,從此就不再孤獨了。

後來還是談了戀愛,也有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SY,乃知道愛情和友情從來不是選擇題,而是沒有標準答案的申論題。SY 住學校宿舍,時不時來找我聊天。我們就近吃完燒餅油條豆漿的宵夜,再回到我家繼續聊。那時我已經是大學生了,在頂樓加蓋有自己的房間。那是我的獨立王國,人生一切重要的東西都在那裡了。我在那間十坪大的房間住了十幾年,一直到結婚離家為止。有一段時間我總在半夜苦練吉他,彈彈唱唱,有一天家裡信箱收到署名「一芳鄰」的信,一看就是老派長輩的字跡,寫道:府上公子歌聲琴藝誠然不凡,然而夜夜彈唱,房舍隔音不佳,難免於鄰人安眠有礙,盼公子是否能改在白日練習云云。父親看了信,微微笑著遞給我,什麼也沒說。我羞憤難當,從此永遠把窗戶緊閉、窗簾拉起。

我曾在房間裡興奮地跟 SY 解釋我聽 Bob Dylan 專輯《Blonde On Blonde》的體會──對我來說,它永遠是只宜於深夜聆聽的唱片,那些神祕的詩句,水銀流動般的樂聲,你只能在深夜才有可能潛入意識底部,窺見它隱藏著的層層疊疊的夢一樣的風景。我抓起吉他彈唱〈Visions of Johanna〉一面逐段解釋我聽到的景象,SY 饒富興味地聽著,現在回想他的表情,我想是寬容和慷慨吧。

後來我畢業,當兵,退伍,失戀,SY 一直都在。又是冬夜,他來找我,關於失戀,他經驗比我豐富,知道這時候不需要安慰,只要聆聽就好。我說了又說,感慨感嘆,終至無語,卻仍有一股悲壯之情無路可出。於是我說:走,去大安森林公園音樂臺彈吉他!那時大概凌晨兩點,SY 二話不說,陪我去了。

深夜的公園仍有零星閒步的失眠者,音樂臺倒是空蕩蕩的。我抱著吉他盤腿坐下,拿出預備好的錄音機,想記錄這難得的壯舉。那天晚上,我大概唱了快要一個鐘頭的 Bob Dylan 和 Neil Young,SY 是唯一全程在場的聽眾。後來實在是冷,原先的情緒也被夜風吹走了,我畢生唯一一次在大安森林公園的個人演唱會,也就草草結束了。

第二天起床,興起播放前夜的實況錄音,發現我被冷風吹得噴嚏連連,唱歌甕聲甕氣,還不停地吸鼻子,我很慶幸那天晚上只有 SY 是唯一的聽眾。我從來沒敢聽完自己的第一張現場實況專輯,那卷簡直像呈堂罪證的母帶,後來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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