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好好生活
奇蹟的午後
┃ 陳雪 ┃
我記得那是 2008 年六月,我剛寫完長篇小說《附魔者》初稿,參加一個文學獎評審會議,會後大家去喝咖啡,聽說同行一位前輩會算塔羅牌,她幫大家都算了一次,我也參與了。那時我正處於長篇寫完,身體還熱熱的,停不下來的感覺,滿滿都是力量,好像一切都要起飛,但前輩看了我的牌面,卻說:「小說會暫時中斷,因為你的健康會出狀況。」我聽了有點摸不著頭緒,因為好像只要再修改一下,小說就可以完成。
回去後不到幾日,有天早晨我起床刷牙,發現右手虎口非常疼痛,起初想說休息兩日便好,沒想到此後,我卻一頭栽進了各大醫院的候診室,在各個科別之間流浪,經過兩個月的中西醫治療,才在八月時診斷出自體免疫疾病。那時,我的生命好像被攔腰折斷了,發病之後,各種措手不及的病徵一一發作,我的小說拖到隔年才完成並出版,期間經歷了情變,從頭皮到眼睛,骨骼,腸胃,到足底筋膜之間,各種各樣的疼痛。
生病之後有一段時間,我被各種朋友介紹去看各種神醫,吃過香灰,喝過符水,被氣功大師拍打,讓針灸大師以粗針治療,感覺好像被雷劈過,眼前都出現了閃電。有個朋友的朋友,據說是民間大師,法力高強,他一見我,就說陰氣太強陽氣太少,劈頭罵了我一頓,被罵得頭暈腦脹還不知重點在哪,他突然伸出巨掌,在我背後啪啪啪啪打了無數掌,我感覺自己肋骨都要斷了。
什麼治療都不見好轉。
那時太痛苦了,隨便一個誰,都能來對我指點迷津,點撥方向,我好像只是想藉由那些奇怪的療法與功法,尋求一點點神蹟。當時住在一個高樓小房間,窗外遠遠可以看見烘爐地的福德正神,我幾乎每日都在屋內面對烘爐地的方向祈禱,希望天上神佛,無論哪方大德,可以施恩救我。
有一日,一位朋友開車帶我上山,去烘爐地拜拜,到了山腳下,我才知道要爬幾百階才能上到廟裡,那時我腿不好,走路都走不久,何況爬樓梯,但我拚命想要自己痊癒起來,便一階一階,努力往上,費了好大的力氣,休息好幾次,才真的爬上去。
確診之後,也吃藥了,但剛開始沒有好轉,反而病得更重,免疫系統自己攻擊自己,發作在全身的骨骼,肌肉,筋膜之間,我陷入了無比的恐慌。
那時有個朋友每週開車帶去我去做氣功治療,朋友當時也陷入身體與感情的雙重困擾間,每週氣功時間我覺得更像是心理治療,大媽充滿能量,氣功拍打非常疼痛,但大媽的手溫暖地放在我身上時,我感覺自己被某種神祕力量撫慰著。朋友一日跟我說,她信了教,日日禱告,她感覺身體好了很多,問我要不要也去教會。我看她信教後全然改變,反而裹足不前。
有一日我到家附近的黃昏市場買菜,那天照例買了蘋果,卻連塑膠袋都提不動,我逐一把袋子裡的蘋果放生在別人機車籃子裡,只剩下三顆裝在我的外套口袋,那時我絕望已極,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將要何去何從,病痛會將我帶到什麼地方,遠遠我看到家附近的教會,紅色十字架在發亮,我想起朋友對我說,信了就得救,我拚命走向那座教會,想說見到了神職人員,我就要開口大呼,神啊救我。
我在裡面待了一會,沒見到半個人,我回過神來,走出了教會。我知道還沒辦法信仰,即使我非常需要得救。
之後有一天我又去那個黃昏市場,在我常買菜的菜攤上,看見一個人戴著墨鏡,拄著導盲杖,也來買菜,他買了幾樣青菜,然後慢慢地過了馬路。我問菜攤老闆那人是盲人嗎?老闆說那人看不見,卻會下廚,我問看不見要怎麼煮菜,老闆說,他說他用聞的,聞味道差不多了,就可以起鍋。
那好像暮鼓晨鐘,終於敲醒了我,我才突然從自怨自嘆、擔憂自己失能的恐慌裡清醒過來,那人失明,卻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他透過聞嗅味道,也能餵飽自己,我為什麼不能。與其尋求神助,不如振作起來自救。那天傍晚我慢慢走回家,好像是病後第一次,我心中有個清楚的聲音在說,鎮定下來,勇敢一點,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