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旁的編輯事 086   ✎＿

山不曾回應

本月值星  Peas Lin

曾經，山與我，無關。

從某個年紀開始，我發現自己不是生來做仙，代謝已經跟不上食量，若只知道吃，默默會長成母豬。於是我開始跑步，熬過了距離與無趣，從 3k 跑到 21k，沒有長出什麼偉大的故事，但也沒被歲月加成體積。

可是我沒想過山，偶爾踏入山徑總是喘，喘到深刻體驗自己擁有的平凡肉身如此沉重，從此我拒絕山。後來迷上滑雪，一度認為那是我與山最近的距離，雪板要動用全身的肌肉，但掌握得當能感到自己輕如一片落葉，在山谷之間來回，滑下山坡時觸目所及都被雪嶺環繞，我以視線向祂們致意，那是少數不必浸染在思緒的時刻，心中一片澄澈與空白，我以為，那是山的給予。

29 歲前夕，我被分手了。接近而立的失戀，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震驚，要從習慣的生活全盤退出，既踉蹌又狼狽，難以完整逃脫，不免留一些坑疤。才知道長為一個大人，少了很多時間和精神成本應對失戀所需的內耗。與這個世界有了更多世俗的牽絆，還以為這些連結使自己成為更剛強的社會人士，其實是更不自由更容易在無意時被失手摔裂。

身為愛情的動物，切去戀人不免殘缺，用眼淚蹭了幾天假，躺在床上心裡都是噪音，那些聲響更為巨大而雜亂了，眾聲喧嘩，那不是愛的遺留，是對自己及命運有太多詰問與憤恨。

假期的尾巴，我的房間已成思想的黑洞，令我深陷其中，剛開始退休生活的媽媽熱衷向外，那跟著去看看山吧，還能損失什麼？到了山裡，發現過去只能喘息成為當下最需要的，不習慣山，對於自己的步伐和心跳都感到陌生，我只剩下呼吸，沒辦法分神懷疑自己或者在意他人，往上的過程都在試圖抓回自己，在紊亂的身體狀態裡反覆嘗試找到穩定。

在心靈上死亡的幽谷裡行走太久，山成了那段時間的出口，平日裡將自己困住的聲響，只能留在山以外的地方，我和朋友一次又一次踏入郊山，那些自我懷疑和情感創傷，肆虐著我的惡靈，無法存在山神聖的結界之中，我們尤其熱衷要拉繩攀岩的，憑著肌力將自己一次又一次帶向山頂，明白每次喘氣與痠痛，都使我更加強大。

山總是在那裡，既不自溺，也不好奇，對你一無所知，山只反應你所想見，無論是什麼樣的人，抱著什麼樣的情感與想像，山都不關心。在那裡，你見到的都是自己的投影，無論認為山裡能找到的是自我、心中的寧靜，又或是得到啟示，都不是來自山的回應，而是自身的照映。

當我與山有關，我才知道，山從來不曾對我說什麼，山沒有任何話要說，山只是在那裡，等我們去覺察那些以為自己沒有，但一直都存在的堅強、純粹與平靜。●

Peas Lin　小日子編輯。待過獨立音樂網站、文學雜誌，希望能在小日子編輯部安居樂業。還在認識自己，所以總是寫別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