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即詩,詩即飲食
跟著四位詩人鍛鍊詩的色香味


|2019 臺北詩歌節:愛的饗宴|


身體支持著日夜間所有勞動、行為與精神,除了擁有足夠溫飽,食物的意義還能帶我們通往人間何處?臺北生活,著手烹飪成為奢侈,這一份奢侈,因此滲透了儀式性──安撫與寧靜,示愛與熱情的儀式,生長於無奇的日日移動中,接著成為那奇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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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夏 :「對我來說,那像一個識字的過程,描繪世界的方式,就是透過食物來寫。」

騷夏常因遇見喜歡的食材而決定做菜,她在旗津長大,熟悉海鮮,海產只要新鮮,就能以簡單的烹調方式淬鍊出鮮甜原味。對食物最早的回憶,是兒時幫廚房裡的母親手寫紀錄食譜,「對我來說,那像一個識字的過程,描繪世界的方式,就是透過食物來寫。」創作和烹飪相互映照,將日常語言儲存備用,創作時取出煉成詩,就像儲藏食材、製成料理的經過。

她提起伊莎貝.阿言德(Isabel Allende)的經典情色食膳作品《春膳》(Afrodita. Cuentos, Recetas y Otros Afrodisiacos)將食物、身體與情欲歡愉連在一處,除了給她寫出挑戰禁忌的〈吃佛的人〉靈感,也能視為她料理酪梨蛋沙拉佐詩〈瀕危動物38〉的背景。

「為了這道菜,我花很多時間挑選酪梨,最後終於選到屏東的酪梨,用核桃、鹽和糖調味,請各位把酪梨和蛋一起搗碎來吃。」酪梨就像素食者的葷菜,富含脂肪,油潤而少膩。

我們紛紛磨輾瓷盤中的酪梨與蛋,直至其爛軟,無不想著騷夏的詩這麼寫:「我在她的肥油和皮草之間/搭城牆 捉迷藏」,核桃碎粒在齒間輕微的嗑碰,詩行又如此提醒我們:「嚙咬和尖牙代表情緒漸強」,一點鹹味與一點甜,騷夏說這道菜的調味比例其實隨意,或許那背後的用意是,譬如人與人相觸相擁,火光往往燃自於意外,隨意的軌跡不經意時就抵達了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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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舜華:「在有限的生活裡,物質、經濟條件和身體階級、飲食分殊,一直在調整中。」

擁擠城市中的煮食,出於料理者的私心,也充滿了人與這狹窄空間周旋時,轉身或退讓的選擇。崔舜華的自信料理之一是煮泡麵,水沸騰、下料,她能精確掐好十秒的滾水時間,也愛加很多酒的麻油雞、煮過滷味。「在有限的生活裡,物質、經濟條件和身體階級、飲食分殊,一直在調整中。」搬入套房後,身邊能料理的火只有電磁爐,煮或不煮,變成一種檢驗夜晚值不值得被延長的遊戲。

今晚她端上燻鮭魚三明治,切成數段的虎皮麵包夾著薄抹的奶油與燻鮭魚,「我想用簡單的方式完成一道點心,可以在聚會時端上桌。」麵包購自美式賣場(相當城市感的),視覺簡單,咀嚼感豐實。而後我們發現口中煙燻過的鮭魚,是油脂恰好的身體,她說進食可以視為和另一陌生肉體的能量交換,就像有些話語,唯有借身體去交談,傾訴為只有對方聽見的語言。她的〈傾訴的慾望〉寫著:「這僅僅是米水之間瞬眼就發生的事/葡萄亦然,酸棗與蜂蜜與葡萄籽亦然」,肉感、稠密的果物有一共相:所有柔軟背後的核心,像人的肌膚,像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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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後湯品、水果是波戈拉的瓜皮排骨湯和西瓜,黃檸色的清透湯汁表面浮起油花,燈光照明下引起人品嘗的欲望,枸杞紅相鄰小玉西瓜黃,直屬於夏末秋初一般的顏色與香氣,滋補而清熱,習自他父親曾做過一回的湯品,「只吃過一次,我就學會了。」

當我們看見他親手為現場五十人盛湯的樣子,也感受到他說出「吃到我做的菜的人,都是重要的人」時,裡頭心懷誠謹。他形容自己擁有「還原所有吃過的味道」的能力,不可思議的天賦,勾連著兒時的家貧記憶,他很早就為家人做飯,也為愛人料理。因為料理,愛情不會在關係結束後終了,就像分手的情人不經意說起:「我想念你做的菜。」為他人料理與「被」料理都是情意展現,當關係消失,食物成為悼念與銘記,既是不幸,又是極大的幸運。

佐餐詩〈藥,在廚房〉前引吉本芭娜娜的小說《廚房》,全詩僅四行,這樣寫著:「在廚房:我是唯一的/生者,恆憂傷於數種死物的聚集//我在廚房,是漸死的生物飽嚐/獨活的時日,食思念之枸杞……」我們彷彿看見流理台上的生肉、蔬菜與果物,都是死了的,生者唯一能做的,是好好料理並將它們食用完畢,一如對死者深深的默想與敬念。

作為廚師,料理者,端出熱湯令我們胃與味蕾同時豐足,波戈拉眼中的廚房卻是悲傷所在:「吃完食物的我們,仍要繼續往生送死,唯一因食物而壯大的人,是廚師自己。」做菜也是一個人的魔術,他做菜時不讓人旁觀,只因不願被干涉,生死往復,只有絕對的獨處能負載。他的飲食習慣,或許也能用「旁若無人」形容,他不吃冷食、不愛甜點,偏好古早味小吃如麵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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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佐野彈:「我在臺灣的住處沒有廚房,於是我抹茶、刷茶,它讓我熬夜時醒腦。」

來自東京的小佐野彈,談起做菜在日本一般家庭文化中多屬主婦之職,因此也能解讀為社會壓抑女性的形式。年幼時,父母離異,出身富裕的母親不善料理,他也對廚房事務未有深刻體驗。直到接觸茶道,千利休「侘寂」觀所謂寂寥、簡單,屏除多餘,僅僅一物卻擁有萬事物的全部意義。他說那是「樣式的美感,純粹的好喝。」凡此都令小佐野愛上抹茶,他舉例藤原定家(1162-1241)的和歌,為茶道的核心做註解:「放眼望 春花紅葉俱不存 海邊草屋秋日暮」,沒有華麗意象,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之中,一切俱存。

我在臺灣的住處沒有廚房,於是我抹茶、刷茶,它讓我熬夜時醒腦。」然而他寫短歌,也有肉有果昔,新宿燒肉店的烤五花令他寫起思念,寫飲用蔬菜果昔的HIV感染者友人,〈Pagent〉:「因為慢慢死去的 是你的身體 且讓我也慢慢愛/淡淡地一邊說著 感染者平均餘命 一邊喝果昔」,他形容,就如日語中「詩」和「死」有相同發音,病者喝下健康的果昔同時,活著就是漸漸死去,象徵所有有機生命的終局不過指向同一點。

最後小佐野示範簡版刷茶,室內寧靜,手臂、手肘乃至指的動作無一不提醒我們,在看來無語的場景中,身體、味覺乃至記憶足以成為所有。相較於微苦的熱抹茶,餐後甜點濃茶捲調了適度的糖,幾乎不易察覺其含量,如個人史中無數細微的段落。



撰文  李蘋芬
攝影 小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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