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煮一碗麵疙瘩
┃張曼娟┃
天剛濛濛亮,我聽見母親開門進入房間,可是我還不想起床,躺在暖烘烘的棉被裡,能多賴床一分鐘也是好的。母親喚著我起床,我還不願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問:「早餐要吃什麼?」「麵疙瘩和蛋炒飯啊,還不快起來。」已經好久沒有吃麵疙瘩配蛋炒飯了,那是小時候最常吃的早餐,吃得飽飽地出門上學。可是,已經失智的母親,兩、三年沒進過廚房了,連吃早餐都得有人在旁照顧,怎麼可能做麵疙瘩和蛋炒飯呢?於是,我在惆悵的情緒中醒來,認清了這只是一場夢。
雖然父母親都來自大陸北方,很喜歡麵食,我卻是個道地的臺灣人,只喜歡米飯。父母蒸包子、饅頭;包水餃;做蔥油餅;擀麵條,就那麼一袋麵粉,變化無窮。如果要更簡單方便,就「攪個麵疙瘩」,這是母親的用語。將麵粉加水攪成麵糊,或濃或稀,決定了它的口感。
把麵糊一坨坨地下進煮沸的水中,滾幾分鐘,便凝結成了疙瘩。我們多半在早餐的時候吃,配上一疊醬菜,或是肉鬆。因為我是米食動物,所以,母親會把前一天的剩飯,做成了蛋炒飯。小時候那麼瘦,胃口卻很好,我能吃一碗炒飯再加一碗麵疙瘩。麵疙瘩最能吃到麵粉的甜香,即使遇見換牙,那軟綿綿的口感,也不會為難我。因此,家中料理的麵食,除了水餃,我最喜歡麵疙瘩。
不加料也沒有調味的麵疙瘩,陪伴著我的童年,到了少年時,母親的麵疙瘩有了升級版。先用蒜片炒香黑橋牌香腸,再加上大白菜或是青江菜,炒得鹹香,放進煮好的麵疙瘩裡,一起燉煮,起鍋前加上青蒜,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就算是沒有食慾,也能吃上一碗。
20 年前我在香港的大學教書,父母親也和我一起去,我們在新界火炭賃屋而居,從高樓的窗戶往下望,就是中庭,有一座被駿馬雕像圍繞的噴水池,據說是依風水而建的,花木滋潤,欣欣向榮。那是一段安逸的時光,母親常坐在窗臺讀小說,父親在餐桌上練書法,有陽光的日子就到庭院裡散步,放假的時候,我們相偕去茶樓飲茶,這樣的日子彷彿是天長地久。父親卻爆發了急症,匆匆忙忙返臺就醫。
深夜裡將父母送到機場,看著父親坐上輪椅被推走,母親滿面愁容地對我揮手,讓我快些回去,突然感覺自己是如此孤獨無助。回到臺灣的父親立刻住進醫院,留在香港的我,像丟了魂似的,睡不著覺也吃不下飯。
某天早晨醒來,翻到廚房櫥櫃裡的麵粉和臘腸,以及半顆大白菜,我像母親那樣「攪個麵疙瘩」,當香氣漫逸開來,覺得自己的神魂也漸漸安定了。吃著早餐,電話鈴響,母親告訴我,父親的狀況好很多,可以出院了。我的眼淚,這時才落下來,一顆顆沉進麵疙瘩湯裡。
爾後,我總這樣告訴自己:如果太擔憂或悲傷,就煮一碗麵疙瘩,讓壞事過去,好事發生。●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
如今想要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