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牆上的第凡內藍


┃張曼娟┃



和朋友吃完沙茶火鍋,準備回家時,經過了咖啡專賣店,朋友說她要買一袋現磨咖啡,於是我們停下來。那間咖啡店不管什麼時候都充滿顧客,除了本地人,還有香港、大陸、日本、韓國的觀光客。有的是拿著旅遊書按圖索驥,專程來採購的,有的只是來聞香。

為了不擋到動線,我往外挪移,站在騎樓靠牆的地方,牆上一塊金屬板引起了我的注意,銀灰色的金屬板雖然還沒有拆除,公用電話機卻已經消失了。我還清楚記得,西門町的這個街角,手機還沒有發明的年代,我曾經在這裡投幣打過電話。

電話鈴聲響起,不超過五聲,就會被接起來:「喂?」是和煦的,帶著笑意的聲音。「咦?你在家呀?」不就是因為知道人家在家,所以才打電話去的嗎?年輕的我真會裝腔作勢。他總是在家,因為一直沒有工作,偶爾搞些創作,或者接點案子,多半的時候,他就待在日式平房中,澆花、餵魚、逗鳥、等待屋簷上的貓咪跳下來吃飼料,有時候可以等很久。

他對貓咪的耐性就像對我的一樣多。「我不在家,要去哪裡?」他說著,夾帶呵呵的笑聲。「 喔 ⋯⋯ 」 我可能輕輕嘆了一口氣。「 妳在哪裡?又迷路啦?」這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他叫我別走開,在原地等著,而他很快就會騎著機車出現。

我不一定真的迷路了,也許只是喜歡聆聽電話接通時,錢幣「空通」一聲掉落的聲音,好像直直墜入我的心臟。

小時候的公用電話是紅色的,只能打市內,無法打長途。第凡內藍的長途電話在牆上紛紛懸掛起來的時候,真令人興奮,倒不是我有那麼多長途電話要打,而是因為它的顏色好看。

念大學時,我每天通車時間約莫三到四個小時,當時捷運還沒施工。從外雙溪回家,在天水路轉車,那裡有間咖啡館,飄散著虹吸或冰滴的香氣,怕生的我不敢走進咖啡館,便在街角打公用電話回家,請母親先煮好一壺熱水,待我回家便可以沖泡一杯即溶咖啡喝。通常是下午時分,我和母親對坐在桌前,一人一杯咖啡,加上咖啡伴侶(註)和許多糖。我喜歡嗅聞咖啡的香氣,直到喝了咖啡會失眠與心悸,這樣的午後咖啡時光才終止。

像我這樣一個深度戀家,與父母關係又很緊密的人,過往是很甘願被情感綁架的,不管去到哪裡,只要在外過夜,必然瘋狂尋找藍色公用電話,好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如果找不到公用電話,簡直狂亟到無法成眠,弄得同行旅伴神經緊張。

曾經有位姐姐對我很好,她邀我去家裡吃飯,我搭乘小黃,在離她家兩個街口的轉角,看見她的先生提著一袋東西,滿面春風地在講電話,笑得好開心,與平日裡不茍言笑的模樣迥然不同。到了姐姐家,她說先生出門幫她買水果,可能迷路了,半天都沒回來。姐姐後來退休了,跟先生一起去美國,住在兒子家附近,從臉書上看起來,她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先生與她的互動也很親密。

我慶幸當年什麼話都沒說,吞嚥了一個祕密。想像著自己,如同第凡內藍公用電話,什麼都明白,卻從不吐露。●



註:經典奶精品牌。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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