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劇場不能混口飯吃
 舞台下的真實人生 


┃魏雋展 × 馬汀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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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雋展 基隆人,三缺一劇團總監兼半職老爸。輔大外文系畢業、北藝大戲劇碩士。活躍於國內大小劇團,擅長使用身體做出虛實轉化的表演形式,曾一人多角演出獨角戲與偶劇。作品有三缺一劇團《土地計畫》、台南人劇團《浪跡天涯》、驫舞劇場《繼承者》、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麥可傑克森》等。

馬汀尼 彰化人,劇場編導、戲劇系教授。輔大大傳系畢業、紐約布魯克林學院戲劇碩士。1978年首次登臺演出,同年加入蘭陵劇坊,演出《荷珠新配》等作品。在北藝大執教鞭年,退休後僻居外雙溪過著種花養魚打太極的生活。導演作品有《馬哈台北》、《冬天的故事》等,並翻譯 劇作家契訶夫多部經典。







戲劇教授與戲班子編導的人生雜談

在劇場界具有重量級地位的馬汀尼,是許多演員及劇場人的表演老師,2012 年卸下教職後過著田園般的退休生活,今年重披戰袍,和舞臺劇硬底子演員魏雋展,聯手推出莎士比亞改編作品。本期聊聊天邀請師徒二人,穿越島國時空,回到兩人過往的青春時光,也談談在戲劇之內與之外的人生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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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還記得兩位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十幾年前我考進北藝大劇場藝術研究所,當時馬老師是研究生的班導師,第一天上課,她走進班上跟所有同學講一講話就走掉了,但那一席話至今我印象很深刻。

:我講了什麼?

:妳說:「大家都是大人了,如果學校生活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什麼都可以談,但請不要哭哭啼啼的。」我就想說,哇,這個人是黑道嗎?一來就烙狠話,口氣還一副很慵懶、無所謂的樣子,然後妳就點名我了。

:為什麼?點名你幹嘛?

:妳點名我說:「雋展,你那一段研究所的術科考試為什麼演得這麼好啊?」然後坐我後面的同學就在背後嗆我說:「好啊,我們其他人來這邊幹嘛?」

:喔,我記起來了,對雋展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來考研究所的那個時候,因為三分鐘的術科考試,他同時演爸爸、媽媽、小孩,最後還演一隻狗,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佩服他把每一個東西都演的那麼自然、那麼真實,所以才會在新生裡面特別點名他。

:妳還跟我說,要好好珍惜你的天分。學長姐都說馬老師很嚴厲,但我覺得老師的個性其實是嚴中帶著慈祥,她不用真的發脾氣就很有威嚴,只要淡淡說一句:「研究生你們都太忙了,我很失望。」轉頭立刻走出去,所有人就會安靜個三分鐘。:我那時候的發語詞,就是把研究生三個字當髒話講,「研.究.生!腦子動太多,都不動身體的喔。」


問:老師的每齣戲幾乎都隔五到七年之久?

:可能因為我其實沒有那麼主動誒,都是別人邀請我才做戲,這戲也是雋展開口的啊,還是在三年前。

:上一次跟老師搭上線是我們三缺一劇團的《LAB 壹號》談動物的身體,我找老師當 LAB 系列的顧問,後來做《LAB 貳號》時,我們在路上抽菸,就跟老師提,希望她來幫我們導一個經典名劇,沒想到她一口答應。

:我會答應雋展也有前因後果的,他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有開口找我當主修老師,可是那一年,剛好我大哥過世,所以完全沒有辦法去想這個東西,我就跟他說我家人過世,暫時先不考慮,然後事隔很多年,他再開口,就是我們抽菸的時候,那一年七月我二哥又過世了,就這麼巧。我可能心裡覺得不能再用同一個理由拒絕年輕人吧,就答應了他,這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個是,我有被三缺一劇團感動,在臺北市這麼多大大小小的劇團裡頭,覺得他們是很認真、實幹的,動物 LAB 系列,我看過好幾次了,後來的《土地計畫》也是,覺得有一群年輕人花很長時間到處做田野調查,很實在。之所以會再隔三年才做是我要求的,因為那時候我還在翻譯契訶夫的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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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次的新戲《2018 邀莎翁遊台灣》聽說 也到基隆、彰化與臺東做了田調。

:我那時候決定要改編莎士比亞的作品其實是有一個企圖,覺得必須要在戲裡展現臺灣人的精神內涵,所以三部戲都在講臺灣不同的地方,像是《羅密歐與茱麗葉》場景設在彰化和美,那是我的家鄉,有點像是屬於我的四年級青春派對,然後《哈姆雷特》則是雋展在基隆成長的九○年代,像是六年級的前中年哀歌,而臺東有點像是在《皆大歡喜》裡現代版的雅頓森林,是一個可以避世遁逃的地方,大概是這樣子三個段落組構起來。

:老師選定這些劇作我覺得直覺滿準的,因為我覺得她蠻想做一個每十年一代的社會觀察,描繪臺灣的人物樣態,她希望我們不是一直 follow 原本的莎劇劇本,而是要回頭看九○年代的基隆或七○年代的彰化,那時候的男人女人說話、行為或想法等等,有哪些部分剛好活得也像莎士比亞筆下人物。

這次田調去這三個地方,在彰化我們訪問了不同類型的紡織廠和國術館,國術館的人送我們食物,又教我們打拳,然後宮廟主委也跑過來跟我們分享神蹟⋯⋯彰化的氛圍很有趣。所以其實我們做田調就是在這些曾經歷七○年代的人們,從他們的故事去尋找一個我們大部分年輕人沒有經歷過的年代。透過 這些故事,重新去感覺所謂「家庭即工廠」,很單純,全民一起往某個目標前進,那種只要努力就會成功的時代氛圍。

:臺東那次我有跟去,我覺得臺東是一個被賜福的地方,在那裡走出去就是大海,生活就是得跟大自然搏鬥,這個東西很真實。 我們遇到一對布農族的夫妻,他們有一個自己徒手蓋的工作室,就是用竹子蓋起來的房 子,竹子有直有橫,每一個都高高低低的,然後我問說怎麼會蓋這樣的房子呢?他們說小時候看著爸爸蓋竹屋,憑著記憶居然就蓋出來了。

那對夫婦還講了很多很生動的故事,像是小學畢業時男生就牽著這個女生的手,說將來我要娶妳,可是後來兩人卻分道揚鑣,女生嫁給外省人搬到鹿谷種茶,隔了 29 年,他們才又相會,相會的時候,這個女生一眼就認 出那個男生,因為他的門牙有一道縫,等於 29 年後他們再續小學時的前緣。我覺得田調很像在做地方人物誌,可以遇到各形各款的人,說著他們過去與現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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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所以彰化版《羅密歐與茱麗葉》加入很多老師自己的兒時回憶?

:對,小三還小四時,我記得我們班有一個小兒麻痺的同學,她是本省人,不曉得為什麼有一天她和另一個外省女生吵起來,就聽到她罵了一聲「外省豬(臺語)」,然後外省女生就抓狂,直接抓住她的頭髮用力一拔, 整撮頭髮都被拔起來了,那一剎那全班的女生看到,都分成本省、外省兩派,就在教室打群架,打得不可開交,我印象很深刻,這 段也被寫進劇本裡。

:哇,我小時候已經沒有這種省籍情結了。 但我住在基隆,那時候政黨惡鬥的很厲害,因為父親是地方仕紳,所以兩派政黨都希望他靠攏,我爸他有結拜兄弟、歃血為盟的那種,我有樣學樣,自己也有拜把兄弟。

:我記得你有十個!

:對,我是老二,綽號叫細菌,老大叫蟑螂(臺語),蟑螂這個角色也有被放進《哈姆雷特》的劇本裡面,是哈姆雷特的好兄弟。記得那時候我父親參選國大代表,有一個同學他爸媽是另一個黨派,他故意在我面前把我父親的傳單撕掉,我很生氣每到下課就去追他,他就一直跑一直跑,兩個人邊跑邊喘,直到上課鐘響起再回去上課,然後下課又繼續追。所以小時候就感受到大人世界的戰爭是會瀰漫到小孩世界的,我們都被影響而成為大人的紅衛兵了。


問:兩人的童年很有趣,可以談談印象中老師的七○年代和雋展的九○年代嗎?

:七○年代剛好是從我小六到大學畢業前的求學階段,那時候是非常封閉的社會,我本來就是在彰化長大的一個野小孩,到臺北念書不是很習慣,覺得臺北人很複雜,不好相處。但我很喜歡大學時的舞會,是從大一一路跳到大四喔,很好玩,我們還會跟附近小吃店的老闆娘借場地辦舞會,她很有人情,每次元宵節、冬至,都會煮一大鍋湯圓免費招待我們。

我念的是輔大大傳,系上有一個刊物叫《傳播者》,大二接刊物的時候剛好是中美斷交,社會氣氛很沉悶,卻因而有很多機會去採訪、寫社論,接觸很多新思想,或許從小就有叛逆的性格吧,記得那時學會了一個英文單字叫 disobey(不服從),這個字一直記著。和我先生楊澤(作家)開始交往時,他問我,劇場對你來說是什麼?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我當時說的,就是革命,不是革別人的命,是革自己的命。

:我也是輔大畢業的,所以老師是我的學姊。九○年代的基隆是一個非常明顯由盛轉衰的城市,常感覺自己是在一個斑駁、突然停滯、令人喘不過氣的城市生活。所以我跟老師不太一樣,到臺北念書,有一種終於解放的感覺,覺得臺北的路好大好美,每次去仁愛路都覺得怎麼可以有一條路四條線道都往同一個方向,太奢侈了,巷子裡不會有死老鼠,淡水河也沒有整隻豬淹死在那裡。大學之後進了劇場,更是覺得天啊,在這裡我真的可以變成任何事情,直到現在,每次表演都可以讓我重新找到看事情的角度。


問:這次匯集六、七、八年級不同世代的演員,在表演跟創作上,有沒有新鮮激盪?

:這一群毛小孩啊~好多費洛蒙喔,回到家都覺得好累喔,我現在排練完回到家十分鐘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導幾十年的戲從沒這樣過。

:真的假的!老師在排練時會帶一些莎劇的身體練習,記得有次在做下盤練習要玩鬼抓人,就是當鬼的要把其它人連根抱起。然後就看到個子很小的女生去找一個最重的男生單挑,看著她用生命想要把他拔起來,超有趣的,這件事感染所有的演員,一不小心就變成一群動物大亂鬥,老師每次都會無奈說:「你們幹嘛那麼興奮啊!」

:其實我覺得這群年輕人很動人,他們有一種態度,付出他們真實的 action,簡單的說就是很給力啦,我覺得這種理想很美。

:和不同世代的演員一起合作真的很有趣,像是徐堰鈴和陳家逵,都是四○世代的演員,我還滿喜歡看他們上場的。堰鈴就是有辦法丟出一些想像不到的東西,然後家逵蠻會帶年輕演員給表演意見。但有時候反過來看一個 20 出頭的年輕人,一上場就很衝,噴射他的賀爾蒙,然後演起來可能有些稚嫩,但能量蠻有趣的,會在排練場上看到不同的風景。


問:分享老師的退休生活和雋展的爸爸經。

:我本來就有養貓,我稱自己叫貓媽媽,退休的時候跟自己說,除了要當貓媽媽,還要當花媽媽跟魚媽媽。朋友送我一個魚缸,就開始學習怎麼養魚、怎麼清理,頂樓也養了上百盆植物,像現在每天都要摘蝶豆花來泡茶,但盆栽太多,搞死我了。

前幾年忙翻譯莎士比亞和契訶夫的作品,花了五年的時間。還有練太極和書法,尤其書法對我很重要。哥哥還在世的時候,我每天早上起來臨摹藥師經,之後他走了,就開始練地藏菩薩本願經,一寫就四、五個小時,停不下來。

退休後會做那麼多事,是因為年紀越來越大,家人也一個個離我而去,其實很難熬過那段時間,後來覺得活下來的人就是要學會一個東西叫勇敢,那你既然要活下來就要活得好,不然就白活了。

:我也喜歡練拳,剛開始練太極是因為年輕時鍛鍊有了內傷,所以開始朝太極路走,有一次無意間發現武術師父打人很厲害,後來就開始當成一個學問在研究,像是以前冷兵器時期到底怎麼對戰⋯⋯等,很著迷,自己便開始練其他拳法,學了很多種,到現在都還持續。

現在的生活跟過去比較不同了,因為生活重心放在小孩身上。他是個很有活力的兩歲男孩,越長越大就需要帶出門放風,一天至少要出去兩次,他情緒才不會太亢奮。

:好像在遛狗喔。

:有時也帶兒子去游泳,但他還不是很會游,都是我幫他浮起來,他就誤以為自己很厲害,手腳一直揮。現在回到家,必須等到他沒電了,才能讀劇本,甚至鬧到 11 點才睡著,那時候自己也累了,也沒辦法做功課。


問:如果不考慮外在因素,有沒有自己最想做的一齣戲?

:沒有想法,空白耶,這檔戲就已經耗盡心力,我現在真的滿腦子都是眼前這齣。

:我很喜歡大航海時期臺灣海盜的故事。 以前鄭成功登陸的時候,北部有西班牙人,南部有鄭氏王朝,然後同時有中國軍隊,臺灣中部還有原住民組成的大肚王國,就這樣殺來殺去,是一個血的年代,甚至看過文獻記載,鄭成功軍隊裡還有荷蘭人的黑奴耶,天啊那個年代太有趣了,如果有一天會想要做這個。


問:給想進劇團或戲劇系的年輕人一句話。

:我自己有在北藝大兼課,有些學生會問我,不知道畢業之後要做什麼,或該不該走戲劇這條路。臺灣不像美國有很成熟的環境,會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臺灣隨便遞一個案也可以成立劇團,然後就去闖了。所以我只能跟大家說,要真正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然後就是幹了,其實一開始不需要設限,或得存到多少錢,我自己其實就是有很多東西想玩、想試,便宜的排練場借了,就開始排戲,一路走到現在。

:我覺得如果迷惘那就迷惘吧,因為戲劇這事真的不能混口飯吃,也沒得混,打破頭一直勇往直前就對了,別巴望別人會牽著你走,得是你自己才能真的握得住。●





退休戲劇教授和戲班子
2018年11月2日至4日邀莎翁遊台灣





 游姿穎
 韓承燁
記錄 陳則安
場地協力 三缺一劇團排練場、補時咖啡




如果是莎翁筆下的角色,覺得自己最像誰或最想演誰?

:沒有最想演的,只是現在讓我談,我會直接想到《暴風雨》裡的魔法師 Prospero。他在戲裡嘗盡了人生各種滋味,有點像我現在的狀態,快 60 歲了,人生若用春夏秋冬來比喻,我其實才走到冬天的院子而已,可能歲會能理解他的心境吧。

:我滿欣賞《皆大歡喜》的 Rosalind,然後也喜歡茱麗葉。很妙耶,我想到都是女性角色。

:對耶,好好玩,為什麼?

:我覺得她們都有某種勇敢和智慧,我很欣賞,較羅密歐我就覺得他呆了點,茱麗葉還有點奮不顧身的,我就喜歡這種特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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