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那個時代人肉鹹鹹、熱錢滾滾

── 臺灣樂迷不妨溫習的歷史名曲(之二)

┃馬世芳┃

忘了在哪裡讀到一段話：青春期聽的音樂會影響你一輩子。重點從來不在你是否在對的年紀趕上了客觀上足以稱為某領域的「黃金時代」，這件事應該反過來說：在你人生的「黃金時代」，眼見耳聞的一切，皆發散著黃金色的啟蒙的光暈。

我生於 1971，在八、九〇年代之交的「後解嚴」時期度過青春期。那是我輩人的「鍍金年代」，壓抑了幾十年的臺灣社會一下子炸了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地下版」 都不再是禁忌，而且遠比「地上版」誘人。 八〇年代末，我們初次體嚐「泡沫經濟」的滋味，唱片市場景氣衝得比剛落成的世貿大樓還高：1989 年，葉啟田《愛拼才會贏》卡帶賣掉足足一百萬捲，這還沒算上等量齊觀的盜版。國語唱片也不甘示弱，陳淑樺《跟你說，聽你說》拜主打歌「夢醒時分」之賜，很快追平了葉啟田的百萬紀錄，臺灣唱片市場正式進入「銷量七位數」時代。

那時的社會，流行歌成了承載、宣洩集體情緒的出口。唱片商荷包滿滿，遂也不介意投資一些試探性的企劃，箇中若干幾年前絕無可能問世的作品，還真擊中了時代的要害，成為一代經典。

陳昇有三首描寫江湖浪子的經典，我稱之為「壞子三部曲」：以合輯《新樂園》的「細漢仔」打頭陣，1992 年《新寶島康樂隊》同名專輯的「一佰萬」、「壞子」則不妨視為同一個故事的不同敘述角度。1989 年，31 歲的陳昇作為唱片歌手出道才剛一年，出了兩張唱片都不賣，他卻毫無懼色，在《新樂園》這張收錄李宗盛、羅大佑、周華健、馬兆駿等等重量級前輩作品的合輯，陳昇獻出這首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歌 ── 六分半鐘的長度，碎唸嘶吼足足八百字的歌詞，敘述「我的兄弟細漢仔」從農業凋敝的鄉下來到黑金橫行的臺北，拼著一身憨膽走江湖，為「準備競選立法委員」的老闆爭搶地盤鬧出人命，最後慘遭滅口，變成新店溪的一具浮屍。

除了副歌，「細漢仔」不大有可堪辨認的旋律，整曲全靠瘦骨嶙峋的貝斯和鼓帶動 ── 搖滾樂一般歸在「後勤」部門的「節奏組」，在這兒成了怒吼的引擎 ── 綴以江建民利刃一般削割在心口的滑弦電吉他。全世界只有陳昇能寫、能唱這樣的歌，這是一首不可能翻唱的、one of a kind 的奇絕之作。且容我引用李宗盛對「細漢仔」的評語：「操，太屌了！」

侯孝賢監製、徐小明導演的《少年吔，安啦！》遲遲沒有 DVD 問世，實在是國片市場一大遺憾。當年我去戲院看了，並不覺怎樣，直到多年後在 Youtube 上重看，儘管畫質糊劣，卻被狠狠震撼了一通。臺產電影描寫邊緣少年、黑道廝殺之類主題所在多有，論寫實之狠、「氣口」之到位，能與此片匹敵者罕矣。有些事情，真得隔上一段歲月才懂得珍惜。

《少年吔，安啦》原聲帶專輯則至少與電影一樣厲害，收錄了後解嚴時代「臺語搖滾」 最悍猛的一批作品。撇開那些不說，光憑王武雄作詞、伍佰作曲主唱的「點煙」，這張專輯便不該被遺忘。

那時候伍佰還不大喜歡大家叫他伍佰，寧以本名吳俊霖行世。他綁馬尾、戴眼鏡、花襯衫配尖頭馬靴，壯壯胖胖，在臺北初興現場演出的酒館走唱，原創曲襯以改編成藍調搖滾的老臺語歌，漸漸形成傳說。那年頭臺灣搞團青年幾乎都在玩重金屬，伍佰的偶像卻是老派的 Jimi Hendrix 和 Stevie Ray Vaughan。當年臺灣「地下音樂」大本營「水晶唱片」老闆任將達知道伍佰來自嘉義鄉下，鼓勵他以母語入歌，從此打開了一扇大門。

論「新臺語歌」詞人，王武雄、路寒袖、陳明瑜都是值得敬畏的高手。其中武雄「戲路」最廣，有總鋪師的氣勢。「點煙」從指間一支香煙的特寫開鏡，敘述江湖中人四界飄泊、破罐破摔的逞強與悲哀。伍佰替這極其「臺味」的情境搭上最最純正的慢板藍調搖滾，美國南方的土味竟與台灣的土味如此合拍，同樣潮潤、炎熱、焦躁、壓抑、憤怒，這是「人肉鹹鹹」的氣味。

「點煙」中段伍佰以一把黑色 Telecaster 電吉他彈的 solo，沉鬱、節制、暗潮洶湧，那是這個時年 24 歲小伙子傲視台灣搖滾史的輝煌時刻。▍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