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我的妙嗚人生

┃張曼娟┃

那是一見來到我家的第三天，早晨我進去房間，坐在地板上，牠便過來圍著我打轉，我對牠說：「一見，謝謝你喔，你來我們家，爺爺奶奶都好快樂喔。」牠的雙手忽然搭上我的肩，小臉靠得好近，注視著我，對我說：「妙嗚。」

起心動念養寵物，確實是為了高齡父母，他們的身體狀況還可以，但是生活顯然十分空虛，沒有重心。我想像著，如果能養一隻寵物，應該會為家裡添加一些活潑的生氣。來到中途之家「讀貓園」之後，我就被黏住了，六個月大的一見走進我的眼瞳，鼻頭到嘴部一圈深褐的斑記，好像戴了一個口罩，看起來那樣討喜。而後牠又帶著我找到了體弱多病，敏感膽小的一歲半母貓，「一枝草，一點露」，我可以是滋養牠的露水，我可以給牠一個家。牠有了一個新名字，叫做一露，成了一見的姐姐。

裝在硬式籠子裡，要把雙貓帶回家之前，先去動物醫院將體內晶片改為我的名字，雖然只是幾秒鐘的瞬間，對我而言卻有了非凡的意義。從此以後，我和兩個生命體有了深深的連結，我們沒有血緣，卻彼此相屬，至死方休。

看著牠們跳起來捉逗貓棒的樣子；趴下來睡覺的樣子；翻滾在一起扭打的樣子；一根橡皮筋就玩得好開心的樣子，我感到疑惑：為什麼牠們只要吃吃睡睡和遊戲，就討人喜愛；做為一個人，我們卻得疲於奔命，耗損精神，不斷追求成功與價值，為的是討人喜歡或令人尊敬？難道我們本身的存在沒有價值？

貓咪的身體雖然小，愛的能量卻很大，牠就是懂得愛，愛老的、弱的、需要被撫慰的人。牠不會因為誰的顏值高，名氣大、財富多而去愛誰，牠會回報的是愛牠的人，照顧牠的人。沒有欺騙、背叛、虛偽、狡詐，是最純粹的愛。

貓咪愛好自由，不喜歡被束縛，強制是無效的，只能讓牠心甘情願的靠近。於是我們學會了，必須等待，讓彼此自由，愛才能生生不息。

如果我在小時候就能和貓咪相處，從貓咪身上學到的事，肯定很多：不必做一個很有用的人，只要能享受活著的感覺，與人為善，就是最大的用處了。

一露依然不太親人，偶爾表露出熱情時，便為我們帶來甜蜜的驚喜。一見相當親人，當我行走時，牠會突然從我腳旁竄過，好幾次差點把我絆倒。於是，關於老後的景況有了這樣的想像，當我老了，依然與貓同居，某一天早晨，當我吃完早餐和水果，準備到廚房清洗碗盤時，貓咪突然竄過來將我絆倒，我仰摔而下，砸破了頭，血流不止卻無力起身，於是，靜靜躺在地板，將過往人生的許多畫面再播放一次，直到闔上眼睛。

「啊，那不是好幸福？」聽著我描述的朋友羨慕的說。「對呀，我也覺得。」真高興有人理解。朋友問我，養貓半年了，有什麼心得？我想了想，對他說：「妙嗚。」●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