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 李維菁】 海明威與村上春樹筆下的男人

聊聊天 海明威與村上春樹的短篇對話

撰文=駱亭伶
攝影=莊騰傑
場地提供=興華酒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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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菁(圖左)
作家,曾任記者,長期投入現代藝術觀察與評論寫作。第一本小說集《我是許涼涼》以世故守護純真的「少女學」發光閃耀,獲台北書展文學大獎。作品有《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老派約會之必要》等。

楊照(圖右)
作家,寫小說、散文、文化與音樂評論。曾任《明日報》總主筆、《新新聞》總編輯。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並在News 98及Bravo 91.3電台主持新聞與音樂節目,持續講授中外經典文學作品。著有《永遠的少年: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對決人生:解讀海明威》、譯作《老人與海》。

 

今年底村上春樹與海明威近乎同名的短篇小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在臺出版,對小說迷來說是一件興奮的事。村上春樹在自序中寫著,他是把海明威的書名當作一根柱子,以此環繞而開展書寫。我們邀請到作家李維菁與楊照,一起來聊聊這兩位分別熱愛拳擊與馬拉松的小說家,及其筆下的男人與女人。

 

小日子:覺得海明威和村上春樹這兩本小說,最大的關連是?

李維菁(簡稱李):楊照大哥,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談公平嗎?

楊照(簡稱楊):妳先談,我只堅持這件事,其他的都好說。

李:兩本寫的都是「沒有女人的男人」,但意思不太一樣;除了〈白象般的山丘〉之外, 海明威的「沒有女人的男人」指的是沒有女人狀態之下的男人,不管是在內在或是思考上,女人都是不在場的;在村上春樹的小說裡頭,即便女人離開或遺棄了男人,那個女人都還是在場的。我不會用村上是對海明威致敬、或是互文的觀點,比較像是聯想、啟發,或建立某種連結與對話。

楊:這兩本小說書名相同並非偶然,是村上春樹明白的選擇。對我來說,村上又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他沒有寫這本小說,我們很難在此時回頭讀海明威的短篇。

但兩人寫作的用意很不一樣。海明威在1920年代開始創作短篇小說,當時評論家已注意到,他是有意識讓自己的短篇小說集像長篇一樣,有一個貫穿全書的主題。在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我們的時代》中以主角少年尼克貫穿是更明顯。所以這兩本小說很清楚連結是,每一篇的主角都是女人不在了的男人,或是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但我覺得村上有魔羯座的天真與狡猾。

這天真與狡猾是同一回事,他會遠比海明威的本意更堅持,也想的更多一點。村上寫的其實是女人消失後男人的一種狀態,日文書名《女のいない男たち》本來就有這個意思,不只是Without而已,當女人消失後,男人會變成怎麼樣?最有代表性的是〈木野〉,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篇;一個男人在妻子外遇後跑去開酒吧的故事。如果說村上跟海明威的小說有什麼連結的話,是所有這些假裝沒有女人的男人都生病了,藏了一個傷痛。

問:有直接掀開心臟內膜的感覺。維菁的看法呢?

李:我覺得海明威小說中的男人,不真的這麼需要女人。怎麼說呢?海明威小說裡頭的男人是傳統、陽剛的,充滿男性氣概,但還蠻脆弱的。對他們來說,女人是加上去的,用來滋養他的男性氣概;這樣的男人在我們社會中還蠻普遍的。

村上小說中的男人與女人一直是沒什麼性別感與魅力的,男人既不陽剛、女人也不怎麼女性化,他今年再度當選了「The bad sex」描寫,兩個人筆下人物不同,當然跟這兩個作家的特質有關。

村上小說主角的傷害,乍看是因為女人的離開,但他們不肯承認,其實傷痛早就發生了。過一陣子男人真的過不下去了,回頭跟自己對話後才發現,在被女人遺棄之前,他已經自己遺棄了自己。就像剛才你說的,心是一種抽空的狀態,連蛇都會想要住在這樣一個地方。我覺得這是這本小說最有趣的點。

我自己也最喜歡〈木野〉。回頭去看海明威小說裡的硬漢,對村上春樹有一些影響,但兩個硬漢概念是很不一樣。依照我自己的猜測和理解,海明威小說出版的1920年代,那時正是現代主義的顛峰,又發生第一次世界大戰,處於新舊時代的交界。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海明威關注的是舊時代中人的傳統價值,因為那時候女人才剛有投票權,男女關係應該還不是重點,他思考著包括高貴、正直、自由、公平,以及男人的骨氣與榮光等,尤其在1920年之後,隨著二戰之後與資本主義的興起,人日漸被可市場量化的東西取代,一直到現在更為加劇,我覺得海明威寫男人,是寫他所相信的舊時代中人真正的價值。記得我第一次讀海明威時,對於所謂男性的榮光十分不耐,完全讀不下去,或許跟那時可怕的翻譯也有關。後來倒回去看,心裡覺得「小說就是要這樣寫啊,這樣寫很厲害!」雖然還是對男性榮光的部分感到不舒服,但他小說裡強調的男性價值是村上小說所沒有的。

問:對於英雄的定義,兩代小說家是很不一樣的?

李:同樣是英雄,海明威英雄的榮光,需要有一個大的對手,像是《老人與海》中那隻很大的馬林魚、或是鬥牛場上的牛,拳擊場上的對手,英雄需要一個對手去對抗,最後超越自己,達到男性的榮光。但是村上的英雄是往內的,是去找自己,回到當初原來我的樣子;這是不是英雄我也有點懷疑,但或許這就是1920年代與2014的英雄很不一樣的地方。

楊:海明威在那個年代對於英雄的描述,在於他顛覆了過去英雄和勝利的關係,這本小說第一篇就叫做〈不敗的人〉(The Undefeated),不敗(Undefeated)這件事對於海明威真的是太重要了,也是跟過去傳統最大差別的地方,以前的Hero一定是在某件事上克服了什麼而得到勝利,但海明威重新改寫了英雄或說男性氣概,到了1953年的《老人與海》他明白的講出來:人可以被擊倒(Be Beated)但不能打敗(Be Defeated),他認為一個人,只有在他被打倒時我們才會知道他是不是英雄;海明威的小說裡頭有種殘酷,是從這裡來的。

所以海明威有非常強烈的自虐的傾向,如果一個人面對的環境和困難是他可以克服的, 就沒有機會知道他是怎麼樣的男人;只有當這個世界出現足以擊倒他的力量,我們才知道他否值得尊敬,這比所有的一切對海明威更加重要。

問:在寫作筆法上,這本小說可以看到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

楊:以前的文學表達就是把事情說出來, 但現代主義小說很重要的洞見與精神,有 些事情一旦被文字描述就不再是原來的那 一件事,只有靠不說才能真正的說,Less Is More。這真是很麻煩,全部說了就不是,但如果不說,人家又怎麼會知道?就在這奇特的矛盾底下,產生了美學,也是小說最迷人的地方。

我試著解讀維菁小時候跟真正長大的差別, 小時候讀海明威不能理解;後來會覺得感動,因為妳已經體會到人在長大的過程中, 一定有很多痛苦,人生有很多東西不能用直接的方式說,必須隱藏的說。海明威的硬漢太有趣了,這是村上後來試圖要學卻沒辦法的,因為兩個是完全不同的人。硬漢都是省話的,一個人如果一天到晚把心別在自己的袖口上,什麼痛苦都要告訴人家,How Shame!這太丟臉了,一個人真正的痛苦與真正的尊嚴是同一回事。

但是寫小說不說出來誰會知道?我想海明威在這個小說集還在實驗與學習,所以裡頭有一種篇幅較長,還是透露主角不願出說的痛苦,像是〈不敗的人〉、〈五萬塊〉。但有幾篇刻意講得非常少,引導讀者自己去想。這本小說最有名的是 〈殺手們〉,那是現代主義驚人的代表作品,包括標題都是刻意誤導的;最後最突出的形象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人家要殺他卻漠然以對,只是躺在床上。你會去想為什麼人家要殺他?他為何用這種態度來面對巨大的危險?他擺明了逗引你的興趣,讓讀者自己去補,每個人依照自己對於男人的理解,去補的方式就不 一樣。其實我最喜歡的是〈單純的詢問〉。

李:同性戀那篇,我也是。

楊:這也是典型現代主義小說,妳剛才說同性戀,沒有啊(笑),海明威哪有這樣講,這種小說可以讀20次,看完之後覺得不太對勁,再回頭讀,最後每個段落、每個句子都變成了暗示,多有趣。海明威不只是在寫男人,他也在寫一種現代主義怎麼說故事的方法,在這件事情上面就跟村上更不一樣。

李:現在的小說讀者比較懶惰,如果不把事情講得清楚會生氣,就像花250元去看場電影,你要說服我相信,閱讀海明威不能用這樣的習慣。

楊:這我同意,至少在我們這一代在成長過程中,當一個小說或電影看不懂時, 會覺得這是我的問題,別人都說《八又二分之一》很厲害,為什麼我看不懂?年輕時是被這樣恐嚇大的,到這個年紀,我還蠻感謝曾經有這樣的習慣。

今天台灣讀者的問題是碰到無法一眼看穿的作品,不知道作者要去創作這樣的東西是有多麼辛苦,對讀者有多好;因為他必須去壓抑自我,那是一個文學與文化傳統之下所培養的。如果全部講得清清楚楚,像本土劇的編劇,大家看到的都一 樣,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所以我同意現在出版海明威或是任何現代主義作品都有意義;但我也擔心讀者最後只記得長篇幅的兩、三篇,就可惜了。

李:我比較悲觀,覺得能夠這樣就不錯了。我想說一下村上,雖然海明威是了不起的小說家,我還蠻喜歡村上春樹的,他算是21世紀的小說家,作品中談對抗恐怖的威權、集體主義和菁英概念,在情感上有直接的感受。有趣的是,他用了乍 看不難的字,讓每個青年學子覺得我也可以寫小說,特別在台灣更是如此;我覺 得村上被很多人低估了,他沒那麼簡單,有人說他寫甜了,但不是那一回事。

現在我們看待批判和分析,大家一看就迷醉了,覺得很厲害、很驕傲。另一種人 是笑笑的、輕輕說一句,後面講的東西可能是很大的。我覺得要去練習聽語言和 文字的關係,不只是看態度,如果光是把話講清楚真是太簡單了,會變成教條主 義。一個好的藝術家和作家要練習這樣去說話,這是一件很有尊嚴的事情,好的 讀者也應該試著去釐清語言和文字的關係。

問:兩位會想以同樣的命題來寫一篇小說嗎? 楊:我們兩個都沒有資格寫啊,對不起,幫妳講了⋯⋯ 李:完全不會,一點點都沒有。 楊:這表示不是處那樣生命和生存的狀態。▍

 

註: 1890到1950年的國際文學思潮,因為都市與工業興起,促使知識份子重新審視人的存在價值與精神內 涵。代表性作品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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