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美麗卻不適當

┃張曼娟┃

等我考上大學之後，我要穿著很短的熱褲，和美麗的羅馬鞋——這是我在 16 歲時立定的志向。那一年，我清湯掛麵地去參加表姐的大學園遊會，走進校園，睜大眼睛看著大學女生，她們幾乎都是留著長髮，穿著長裙，飄逸地、詩意地移動，就像是愛情文藝片裡的女主角。因為校風比較開放，女大生們略施脂粉，五官更顯立體，一顰一笑都美好。

我手捧一杯冰紅茶，大大咬一口熱狗堡，突然，有個長髮及腰的纖瘦女生闖進了我的視線，她穿著貼身上衣、短熱褲，曲線畢露，而最吸引我的，是那勻稱雙腿被細細的皮繩所纏繞，她穿著一雙焦糖色的羅馬鞋。

女生和同學說笑，烏黑的長髮甩來甩去，她的腰肢十分柔軟，彎腰笑著，轉身和人打招呼，我的眼睛完全離不開那雙羅馬鞋，直到熱狗堡的芥末醬滴在我的白色長褲上。

羅馬鞋對我而言，代表的是時尚、隨性、不拘小節和美麗。等我終於插班考上大學，當然立刻去西門町尋覓自己的羅馬鞋，趁著與外校男生聯誼的機會，穿上熱褲，以及新買的羅馬鞋，自以為率性又美麗的出門去了。那天的活動地點在瀑布溪畔，踩踏過許多大石頭才能下到溪邊，我的鞋底薄而滑，驚險萬狀地走著，冷汗涔涔濕透了衣裳，好幾次都想放棄。

同學們脫下鞋襪，赤腳浸泡在沁涼溪水中，彼此追逐，激起水花，歡笑聲響徹溪谷，我卻獨自一個人坐在石塊上，深鎖眉頭，一動也不想動。那些糾纏不清的長鞋帶，懶得解開再繫上；腳底疼痛一陣陣傳來，讓我多一步也不想再走了。

聯誼之後，陸續聽見男生對我的評價：「看起來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她是不是很高傲啊？」「一直坐在那裡搞自閉喔？」其實，我只是穿了不適當的羅馬鞋，雖然它確實很美，卻不適當。

從那以後，我對於看起來很美的鞋子，多了幾分警惕。然而，某些時刻還是會被蠱惑，忍不住下手。有一年，和幾個朋友去東京旅行，我們從自由之丘逛到代官山，走過一家鞋店，我被一雙桃紅色細跟涼鞋所吸引，定定的盯著看。朋友輕聲提醒我：「鞋跟很高喔，應該很難穿。」我說我知道啦，漂亮的鞋子都不好穿。

話雖如此，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於是我們走進鞋店，試穿了那雙鞋。剛好是我的尺碼，穿上比放著更好看，走了兩步，果然是舉步維艱，但我對朋友說：「一定是因為今天走了很多路的關係，如果只走一點路，應該就沒問題了。」朋友嘆了一口氣。

那雙代官山高跟涼鞋只出過一次門，從樓上搭電梯下樓，出門走了幾步，便回家換掉了，每走一步，便像是斧頭劈開腳底的疼痛。那雙鞋一直擱在鞋櫃裡，做為一種提醒，也是一個紀念。美麗高跟鞋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回了。對我而言，有氣墊的平底鞋，包覆力佳的運動鞋，才是真正適當的選擇。所謂的「時尚、隨性、不拘小節和美麗」，不再以鞋子來定義，而是我認真走出的每個步伐。●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