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奕成
歷來的正職都跟金融有關,在台北紐約東京香港上海哈拉雷 工作過,也幫忙過電影雜誌出版社。寫東西不為發表,想要 風乾現在的記憶和思維,老了以後下酒!
插畫=沈建宏
設計人,也是生活設計家。設計作品在生活中時時處處可 見,繪畫作品空靈難得一見。
小時候,尾隨著一整掛的親戚住在鄉下。鄉居歲月、依山傍水,晚飯後照例一片漆 黑寂寥,通常在蟬鳴、蛙鳴或耳鳴中酣然睡去。小孩一年間最盼望的時節,便是新 年跟廟會,我們跟著大人在廟前來去,也懂得這時節人多,不能再像平日自由借用 供桌上的瓜果,便跟著人群在廟前的那條街,定睛看著臉龐黝黑的巨人搖擺著走 路。那條街是全鎮昔時唯一的柏油路,盛夏時節,暑氣蒸融,眼前景色都歪扭在蒸 氣浴中,成了海市蜃樓。
後來年紀漸長,隨著父母搬離中部的鄉居,遷徙到台北,每逢一段時間父母便往不 同宮廟跑。上了中學的我還是常被迫跟班,但覺不勝其擾,既沒有心情去辨別那座 廟是拜哪位神祇,總感覺煩熱嘈雜,翻開香火燻過的善書,還有恫嚇的意味。
年紀再大一點,眼球周遊列國,隱隱然嫌惡起台灣的廟宇。總是浩歎為什麼日本的 廟就能清麗脫俗,而我們的廟,如果不是過度雕梁畫棟淪為紅豔的庸脂俗粉,就是 在山徑中突兀的冒出鐵皮小廟。對於年輕時流連廟堂的記憶,有想要抹煞的尷尬。
去國多年重回台灣後,尷尬的氣味突然煙消雲散。那時有個面臨中年風暴的朋友, 重新聽了羅大佑「鹿港小鎮」的歌聲,拉著我們便一路到鹿港問津尋廟。當凜然的 媽祖廟在眼前出現,我突然覺得看到了孩提時的那座廟,也看到廟前被蒸融的那條街路。
於是我也回到故鄉探看。原本印象中的廟是龐然大物,廟前的街路無限寬廣,連神 像、七爺八爺都碩大無朋。但是長大後再見,都小了好幾號,只有熱烘烘、油滋滋 的氛圍一如往昔。而我在廟旁像個觀光客東張西望時,看見那長年酗酒的廟祝流露 我從未見過的嚴肅神情,面對神祇參拜。
說來慚愧,後來我才知道,光台灣就有510座媽祖廟,我小時候陪同父母去的 「慈」字輩的廟宇,即是奉祀媽祖的廟宇,而做生意的人最愛造訪的行天宮,裡頭關公坐鎮。也才知道為什麼記憶中廟會附贈的歌仔戲、布袋戲和露天電影院總是煩熱難 熬,因為夏意正濃的農曆五月十三,是霞海城隍的生日。
我像海外來的觀光客一樣瞪著瞠目結舌:原來情人不適合上指南宮,是因為呂洞賓的妒意攪局;霞海城隍爺居然能為人牽紅線。中 學讀希臘羅馬神話故事,總羨慕外國的神比較有趣,想來卻是我崇洋媚外了!原來那厝 邊桌上廳前高坐的神祇,背後也有著種種傳奇故事。
於是我沉迷在聽著鄉野耆老分享有趣的稗官 野史。一位長期列在黑名單不能回台的長 輩,說著自己偷渡出境前,到解嚴前台灣第 一大媽祖廟北港朝天宮祈福,回台灣時,朝 天宮的江湖地位已經被大甲鎮瀾宮超越,鎮 瀾宮的遶境也不再到朝天宮,而改道新港奉天宮。開放大陸觀光後,宮廟爭先恐後到大 陸湄洲媽祖廟溯源搶正宗。不只是神仙有故 事,市井小民也有各種故事,人性糾結傳說 的神性,締結出奇幻的花果。
朋友說:鎮瀾宮的成功在於行銷手法。但是最厲害的是「紫南宮」,利用「發財金」的手法異軍突起,三十年前是地區性的小宮廟,如今成為全台灣逢年過節的信仰聖地, 車流動輒蜿蜒數十里,就為了沾染福氣。
華人的宮廟不只是信仰中心,也往往延伸成為生活重心。不僅人連神祇而居,夜市更是通常開在廟口。宮廟也常常是興學的重心, 許多廟從提供看書的場地,到最後設立了醫院、圖書館,甚至於中學、大學,也是台灣 的一頁傳奇。
後來有段時間,我便到名山古剎「掛單」, 除了找蓆落腳之地,也找著土地中埋藏的故事與記憶。我不只找廟祝廟公聊天,更愛找 善解籤詩的耆老,他們眼中看盡人們的心情 起落。這世間林林總總,神佛看在眼裡,耆 老也看在眼中。他們有著無窮的故事,或許不能跟人分享,但是由此幻化的智慧,卻總能用一兩句揭語,指點迷津。
我常建議朋友偶而去廟裡住個一兩天。除了派出所之外,這是另類住宿的選擇中最安全 的,環境也不輸四五星級飯店。更重要的 是,如果有閒,也別忘了跟廟中耆老攀談, 聽他們的故事,他們便是慣看秋月春風的白 髮漁樵: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其間妙處,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