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搖滾事
啊 ,那條民主香腸
┃馬世芳┃
這些年,去過兩岸三地和日本英美的許多大型音樂祭,吃過日本富 士搖滾祭攤子賣的鵝肝煎牛排、鹽味拉麵和炭烤香魚,美國奧斯汀SXSW餐車賣的龍蝦起司三明治,香港Clockenflap小舖子的手工漢堡配精釀啤酒,也算見過一點兒世面了。大部份人衝音樂祭多半沒太多心思講究吃食,圖個方便充飢而已。要是居然吃到了美味,總會格外驚喜,深深記住。
我本來想寫寫這些年音樂祭的食物考察心得。一路追索腦海中和一大群年輕人一起熱血吶喊的原初記憶,竟冒出了 1990 年的一條烤香腸。那不是什麼音樂祭,我們的年代還不流行那個。
1990年三月中正廟廣場爆發「野百合」學運,幾千大學生聚在一起抗議國民大會「老賊」修憲自行延長任期,以及爛戲拖棚的高層政爭。那時我還是大一學生,看到新聞,腦袋一熱也跑去現場靜坐。我到的時候現場才幾十人,後來愈聚愈多,人群從門外移師廣場,各地大學陸續罷課,漸漸來了幾千位同學,現場也拉起糾察線,成立指揮中心,還擺出了捐款箱。只有拿學生證的人才可以進入線內,以保持學運的「純潔」。不過捐錢是來者不拒的,捐款箱總是塞得滿滿當當。指揮中心就在國家劇院迴廊,階梯頂的大門口變成了主舞臺,各方各派社會賢達前來慷慨助講,地下樂團來義唱,古典音樂家擺開陣勢拉琴,學長姊帶大家唱「美麗島」和「國際歌」,節目十分豐富。雖然下了幾場雨有點討厭,只能拿免費發放的《首都早報》墊一下屁股。
我們靜坐並沒有餓著,不斷有民眾送吃食來。清早下起了綿綿的雨,我們裹在輕便雨衣和泡濕的睡袋裡(雨衣和睡袋都是民眾捐的),讀剛剛送來的《自立早報》和《首都早報》,便有人傳過來鋁箔包飲料和麵包。不知是不是記憶濾鏡的浪漫化,我腦中畫面竟還有塑膠袋盛著的饅頭夾蛋,咬下去還是溫熱的。似乎也有民眾載來整鍋麵線羹,大家排著隊拿紙碗去盛來吃⋯⋯這是確有其事呢,還是我記憶錯亂?
那幾天,中正廟廣場人聲鼎沸,國家劇院這邊是大學生在抗議,對面音樂廳那邊階梯上則是當年還常被媒體譏為「穿拖鞋嚼檳榔的亂黨」,新創不久的民進黨群眾,隔著廣場聲援。兩邊的擴音喇叭有時會互相干擾,我們這邊的同學就會拿起麥克風義正辭嚴向對面慷慨陳辭的民進黨喊話:「對面民進黨的可不可以請你們先不要講話安靜一下,我們學生這邊在宣布重要的事情!」少頃,對面傳來回答的喊話:「好的同學,我們這邊先暫停,給你們先講!謝謝!」
看熱鬧的人天天絡繹不絕,人多的地方必有攤販。中正廟廣場擺著一個又一個的地攤和推車,有吃的,也有賣雜誌和錄影帶的。那年頭還沒有網路,報禁剛剛開放,廣播電視都還是黨國把持。要看電視裡沒有的許信良機場闖關、朱高正問政實錄、鄭南榕自焚現場、鹿港反杜邦抗爭之類紀錄,只能買地攤上的「綠色小組」錄影帶,那樣的地下通路,大概也是他們僅有的零售門市吧。除此之外,地攤兼賣歐美日本 A 片,還有「食人族大屠殺」之類煽色腥的錄影帶。「後解嚴」時期政治和身體一齊解放,大腦和下半身同步鬆綁,那個攤子便是具體而微的風景了。
靜坐不免無聊,我們幾個哥們兒一起晃出糾察線,去找烤香腸的攤子和老闆對賭「十八拉」:攤子上擺著缺角的瓷碗公,哥們兒和老闆輪流擲骰子比大小。我那哥們兒擲骰子姿勢非常帥,可惜老闆技高一籌,我們輸到光屁股。老闆卻很義氣,仍然送我們一人一條,說: 「恁攏是大學生嘛,無要緊,來,一人一支免客氣!」
仔細想想,那應該是我生平第一次吃路邊攤烤香腸。味道大概是不錯的,但心思早被老闆口中「大學生」三個字激起的無上虛榮占滿了。
後來所謂「民主香腸」變成「後解嚴」時代臺灣一景,我卻再也沒有吃過。我很想說從此再也沒有吃過那麼美味的烤香腸,但那樣就太不老實了 ── 大概烤香腸就和臺灣的民主一樣,是永遠沒有完美這回事的吧。●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 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