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崩裂之後
重新看見自己

一種創作　Dr. Miss 探問「人」存在的價值

朋友曾問我，什麼是妳生命中最瘋狂的片刻？

腦海出現國小的記憶，當時我在森林小學讀書，有一天和朋友爬上教室的屋頂，雨後的積水在屋頂形成一個淺淺的水池，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我們一群人在上頭玩得好開心，覺得觸碰到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至今我都還能記得池裡暖暖的水溫。但有個同學卻怎麼都爬不上來，我心想不行！怎麼可以有人無法享受這件事呢？於是號召所有人，用椅子堆了一層樓高的階梯，讓那位同學順利走上階梯一起玩樂。

記得那個小女孩，聰明、勇敢、承擔、美麗、自信，那就是我一直以來想成為的人呀。

隨著年齡漸長，我忘了那個自己，變得越來越沒自信，覺得自己不夠美，學得比別人慢，也越來越膽小。我媽媽是優人神鼓的創辦人，在藝術領域有崇高地位，對我來說她就是天，我總是很怕犯錯，想盡力地達成她的要求。自 13 歲想學表演開始，我就在青年優人接受訓練，媽媽從打鼓、武術、舞蹈、音樂⋯⋯一步步培訓，直到有一天，我所相信的一切都崩毀了。

2013 年，我接受義大利劇場大師果陀夫斯基嫡傳弟子 Thomas Richards 培訓，期間無論經過多少挫折，一直覺得自己是有退路的，至少我還有青年優人可以回去呀。直到我看了母親與優人神鼓巡迴至歐洲的表演，落幕後，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我感覺：「在舞臺上的人，不是在說自己想說的話，而是我父母想說的話。」這並不是我想做的事，在那一刻，我的天崩了，發現我只剩下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青優好友們也只是一個 Line 裡會不時響起的群組訊息。

在義大利培訓的那段日子裡，挑戰如浪潮般接二連三襲來，曾經有好幾個禮拜，導演認為我在舞臺上怎麼演都不對，但明明我的動作、聲音、表情都做到位，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直到我想起幾個禮拜前接到一通媽媽的電話，她告訴我：「弟弟又叛逆了，關在房間不出門，但妳人在義大利，就別管了。」我和弟弟的感情非常要好，當下其實我非常想關心他，因為我是最了解他的人，能明白他所有情緒背後的原因，但我卻沒聯繫上他，等同切斷和弟弟的連結。

當導演在舞臺上一再詢問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談起了這件事，說著說著開始大哭起來，才發現原來心中有一個我不願意承認的悲傷，等同於否認了自己一部分的存在。此後，我的表演就真了，導演看出了潛藏在我情緒中的問題，當下才明白，他有著一雙「看得見真實的眼睛」。現在回想母親也有，也終於了解為什麼有時她總是覺得表演不對，那便是看穿了我們的「真實」與否。這讓我深深震撼，也對我日後創作產生重大影響，明白了「你得先看見自己」的道理。

在受訓的最後一年，因為自己的未來規劃使我無法繼續參與劇團表演，和導演協調後決定自己獨立創作。對於總想追求標準答案，不想犯錯的我來說非常挑戰，沒有任何人可以告訴我對或不對。在我經歷世界崩毀、完全孤獨時，我告訴老師：「我不想表演了。」創作這件事是表達自己想說的話，而我並沒有任何話想說，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如何創作呢？

導演卻對我說：「那就做一齣了解自己的戲吧！」,這也是作品 Dr. Miss 的緣起。回到臺灣後，我繼續完成《Dr. Miss 人的進化實驗室》，這是一段重新發現自己的旅程，所有的故事都是奠基於演員們生命中的真實經歷，觀眾會走進一個衣櫃的入口，間會遇見不同的人生劇場，也會經歷選擇。

這齣劇就是我們所堆起的椅子，當真正理解自己，就像觸碰到屋頂那片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光的水池，那樣溫暖而快樂。▍

口述　陳紫綸(小ㄈ)
撰文　鄭雅文
攝影　簡子鑫

陳紫綸（小ㄈ）　金石優人藝術總監，新作品《Dr. Miss 人的進化實驗室》不承襲優人神鼓的擊鼓表演譜系，開創另一種戲劇表演形式，專注於探究人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