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是書寫的句點

創作對話 創作背後的故事總是有著汗水

撰文.圖片提供=吳明益
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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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蝶誌》新版∣夏日出版,2010
封面插畫.設計∣吳明益
封面用紙∣日本環保風雲紙203g

 

一九九七年我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本日公休》,在拿到書之前,我完全沒看過書的長相。我還記得當時懷著忐忑特意到出版社拿書,打開書箱那一刻,從未曾謀面的編輯問我覺得印得怎麼樣?我回答很不錯,事實上當場就心碎了。撇開美感不談,我猜封面設計者肯定連一篇小說都沒有讀,才會設計出這樣的封面。

由於本身喜好視覺表現的原故,我一直很注意書的內文編排、封面設計與整體裝幀。內文編排涉及閱讀時的舒適度,甚至是文章的節奏感;封面設計則是在書架上給人的第一印象,也負有隱喻書的內容的責任。還記得大學的時候,第二代的《影響》電影雜誌在1989 年創刊,引起同學的討論。不僅是因為它的影評風格與內容,還有在當時堪稱前衛的封面設計。

《影響》的封面設計多半用了攝影的疊影技巧,加上特殊色的印刷,再上霧P,這在PHOTOSHOP 還未普及、印刷仍得貼稿的當時,都是很特殊的視覺表現。我相信很多人是因為《影響》的設計而迷上閱讀電影雜誌。很快印刷不斷有新的技術產生,局部上光、特殊上光、開刀模、手工裁紙漸漸都有人做,成本也下降,我當時一直以為,光憑技術上的運用,就能達到炫技吸引人的效果。

大學的廣告設計課則讓我注意到印刷字體的運用,往往只是一點點細部的調整,文章閱讀的氣氛就大不相同。

記得初次發現港版的雜誌不少直接使用黑體字當成內文,就讓我覺得新鮮,甚且不同廠牌的字體間,也會出現微妙卻決定性的差別。有一陣子我習慣自己手繪字體,且勤練書法,想提升自己對字體選擇的敏感度。

2003 年出版《虎爺》的時候,我自己先做了封面設計與內文排版,一併交給出版社。不料到正式出版之時,出版社選了我較不喜歡的封面版本,且除了少數扉頁,內文的主要排版格式也未被採用。出版社一定不曉得,那就是我自此而後尋找小型、尚未成為市場主流,能讓我放手做書的出版社的原因。

由於只是年輕且未有顯著成績的寫作者,出版社不放心是可以理解的。但我當時認為,文字的本身所呈現出的意志與氛圍,通常是和影像一起出現在我的腦海裡的,書對我而言並非只是文字的產物。

同年出版的《蝶道》,就由我自己從封面到內文完稿一併完成。由於當時印刷廠比較接受Mac 的系統,因此我排出版型後,自費交給另一位前輩美編劉豐先生協助轉檔。內文採用偏黃的紙張,封面則用了不上光的牛皮紙,設計的質感出來了,不過年底獲得開卷年度好書後,不少讀者抱怨牛皮紙完全無法撕去貼紙,造成封面永久性的損傷。

這給了我難得的一次實務經驗,因為書本未必如想像中的銷售順利、迅速,因此考慮維持書在時間推移後的樣貌,或許也是非常重要的事。這本書原本未做書腰,但得獎後出版社建議設計書腰,以讓貼紙能直接貼在上頭,我因此做了一個書腰版本。這個以紅色書腰搭配牛皮紙版本的封面,與略帶沉靜的視覺風格,至今我仍然偏愛。

2007 年的《家離水邊那麼近》與《睡眠的航線》則全由我電腦完稿,直到聯繫進廠。在我的建議下,全書皆採環保紙(環保紙指一定比例的再生紙漿纖維,減少或完全不使用漂白劑,因此紙質偏黃、灰)、植物油墨印刷。在當時,這類紙張的使用並不普遍,選擇性非常少,結果封面又重蹈貼紙不易撕下的覆轍。且放久了會氧化變黃,發生相當明顯的質感變化。直到現在,我都認為那是一次在視覺上符合我的預期,但在實際出版層面上失敗的設計。

我的自然書寫作品常常同時有手繪和照片的視覺呈由於對紙張使用的注意,我重新認識了環保紙張認證的問題,以及未曾注意過的印刷細節。不上光固然減少了塑膠上膜後紙張回收的困難度,
卻付出容易損傷的代價; 而再生紙(reprocessed paper) 的製程也並非我們想像的無污染, 因也得注意紙張是否使用了全無氯漂白(TCF)、或製程無氯漂白(PCF) 的技術。不過, 即使是通過FSC森林管理委員會認證的紙張,仍然有森林使用權、原始森林被伐改植人造林的種種問題。

2000 年《迷蝶誌》在夏日出版社重新出版,在全書都選擇環保紙張的同時,也為封面上了油,增加翻閱時的強韌度。而選擇輕磅紙(比方說約65g 的紙),一面會減少資材使用,較輕的書也讓讀者方便攜帶。我始終在思考一個視覺表現、設計內涵、讀者閱讀三面都較能兼顧的選擇。之後的《複眼人》和《天橋上的魔術師》也都由我設計封面,內文排版則轉由美編執行,由我給建議的方式合作呈現,以減輕自己的工作負荷,同時也能向專業的設計者學習更多經驗。

多年來,我喜歡閱讀國外的裝幀設計相關書籍,也注意書市上一些傑出設計者的設計。我以為除了美感以外,書的功能性和設計得相互搭配才行。比方說圖鑑式的書籍得兼顧攜帶與辨識性的問題,小說則不需要浪費太多資材在繁複的裝幀包裝上(畢竟重點是故事),美術、建築等類型的書就可以嘗試較繁複實驗性的印刷技術……。多餘的設計不僅是一種資材的浪費,也是一種視覺的浪費。

我一直覺得,書不是承載文字的載具而已,在本質上它是城市、國家文化發展的時光盒,也是美學演化的象徵物。像李志銘先生的《裝幀台灣》這樣的著作,所展示的不僅是封面史,還是此地的文化史。對我而言,文字與影像一併產生,部分作品甚至因為封面視覺先在我的腦海浮現,文字因而也隨之質變,它們意味著無法捨離的創作歷程,是書寫的句點,也是給予讀者的辨識路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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