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台灣便當菜安頓身心

Cover story    Bian Dang

撰文=黃小黛
攝影=黃小黛、陳玫霏

 

臺灣便當菜
店家分批將新鮮入味的火燒蝦一一擺入飯盒內。

因為家開雜貨店,因此,約略十一、二歲後,每日到菜市場買菜,就成了我的工作。店鋪總是五點半就得起身準備開張,母女在拉起鐵捲門,搬出貨桌椅,將香煙、零錢擺進玻璃櫃與木抽屜,推出零食、補乾貨,再將伯朗咖啡、康貝特、麥香紅茶、黑松汽水、啤酒、保利達等飲料填入冷藏櫃。

爾後,打掃好庭前的水泥地,母親繼續備貨,我便騎腳踏車去廟旁的菜市場買菜,當年的國民小學有規定辦理營養午餐,所以童年時唯一的便當,反而是假日到台南市區採買服裝後才有的料理。

只要到了台南市區,一切事務辦理完成,母親總會帶領我去她青春時期飲食的地圖,因為她的服裝都在國華街內的大菜市中買布,再請裁縫師根據流行式樣製作,所以,大菜市是當年我們家外食的歸宿。那些土魠魚羹與阿瑞意麵,一定是回家的手禮,且羹湯、土魠與米粉或麵條必定要分開打包,才不會糊成一團。而米飯類,母親最愛的是離大菜市有點距離的蝦仁飯。

我ㄧ直覺得蝦仁飯是台南極為優雅的料理,其蝦味濃郁、口感緊實,那些拌和豬油與醬汁後的白飯本身就有豐富滋味,上面擺了十多尾的火燒蝦,點綴青蔥段,兩片涼拌蘿蔔,醬油光澤、霞紅蝦仁、蔥白綠葉、螢黃相間,裝盒返家,舖於白瓷盤,加熱後,也不走味,鰹魚熬煮二小時的柴魚高湯讓飯鮮甜,是母親心底的府城味。

 米食料理中,也只有這道菜,才能入主黃家,因為,那好像是一種俗定,在台南,我們家,不時興帶便當,因為蔬果農地叢茂,而安平港與新達港口現撈海鮮,直達早市;雞、鴨、鵝、豬,鄉間有養,隨手可得,新鮮成了唯一的約制,我家極少進餐館,也鮮少外食,客人光臨,一鍋香噴噴的瓜仔燉雞、一盤脆芹菜翻熟彈牙白花枝、豬肝清炒綠菠菜、文火油煎香腸配蒜苗,輕鬆可排滿桌,除非是工業區或學校附近才會出現自助餐店,所以,非必要不可,多半還是選擇「小吃」外帶,而台南的小吃實在太多,每家都深具特色與滋味,就近就能擇一,誰又會想吃便當菜呢?

直到上了國中,家裡的店面越來越繁忙,母親無法再抽空料理三餐,也只能到學校的福利社買排骨便當,那是讓人極快厭倦的,所以,多半,我會在前一晚將家中的剩菜放在便當盒內冷藏,作為隔日裹腹,但冰冷再復蒸的飯菜,實在乏味,只剩下蒸氣與軟飯菜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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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台北之後,成了必然的外食族,擁有一個廚房變成奢侈之事,便順勢轉念成了善於外食的食客,日復一日走遊在台北境地,從安和路、建國南路、到永和、天母、公館、通化街、信義區,二十多年美食天堂日日品嚐,飽足口腹之慾。

而在日常之食,我們終究會選擇一個能讓身體安心與平靜的歸屬,宿大安區多年,能夠成為工作之時帶到辦公室的便當,唯一不變的,仍要新鮮菜。我不要微波復熱的菜餚,那些感覺像是蔬果與食材都被抽空了靈魂。

我需要有溫度的飯菜,一定要清晨滷出的麵筋與海帶,剛剛才炒的菜豆,現出爐的清粥與白飯,加上鹹鴨蛋與肉鬆、豆支、蕃茄豆皮,熱呼呼的在八點半從店中攜帶出,直到午間,將飯加熱,拌著餘溫,好好的吃下中午的一餐。

這個位於通化街上的「小小加」,是台北的庶民文化,每日早上六點半開店,清晨五點多,它便亮起128 號的燈,七、八張鐵製折疊桌,免洗筷、塑膠湯匙、抽取式衛生紙置桌,天花板上螢光白熾燈明亮的撐開人們惺忪雙眼,透明塑膠隔板內,菜色一字排開總是滷麵筋、炒海帶、青江菜、小白菜、菠菜、花椰菜、高麗菜、茄子、番茄炒蛋、荷包蛋、煎魚、宮保雞丁、滷豆腐、排骨、炸雞腿、鹹花生米、肉鬆,數十年如一日上演。

鄰近的臨江街那些早市的商人攤販,正戶戶駛著青菜、肉品、鮮果的攤車定位,「小小加」的騎樓坐著斷續走來的食客,一夜未眠的計程車司機、從事體力勞動者,與早起的阿伯,街道夜色還未散開,這些眾生一日之始,便在十來坪的小店飲食,檯面上的料理是台灣最熟悉的菜色,每填入一格便當紙盒,就決定我中午用餐心情。倘若上班族的便當是作為安頓午後精神,那麼這種清爽與平凡的料理,就是安心神最好的補給。

眾人共餐有歡樂與聚足洋溢之意,而能有人為己煮上一頓,在夾進便當那刻,做菜之人,即使不帶著太多心緒去注入,卻也是他對這個便當擁有之人的善待;無法自己煮食,在外流浪的胃可以做的,是選擇一個平實、合口味、沒有負擔,極其溫和的尋常滋味。

平凡其實最難,世人總愛與眾不同,普通無異不覺滋味,卻在失去時,才明白刻苦銘心往往是在這些日常生活的累積。就像我們與家人的關係,總少有是一見鍾情、心甘情願,常常是看久後才深緣,大家雖不會像與愛人般彼此說 情道愛,但誰會絲毫不在乎萬古晨昏相處數十載卻少有對話的親人呢?

關於離鄉背景的便當菜,便是一種過日子的方 式,一種本身對於生活的看法。而那些方法, 終究會成就我們的人生態度,也會變成移民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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