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蔡珠兒
作家。南投人,天秤座,住在香港,年紀不輕,作品不多,嗜好不少,日子不閑;每天忙著養花,種菜,烹煮,看雲,讀書,走路,練手藝。
清早,一打開落地窗,聲浪如潮水,洶洶嘩嘩湧進來,一百隻一千隻蚱蟬,從肺腑深處真摯共鳴,二部雙聲,同時唱著輓歌和歡樂頌。
太陽炙烈,萬物勃發,百香果曬了三天就轉紅,從生硬青球變成渾圓紫團,泌出芳香,飽含汁瓤,不待採摘,自己就噗通噗通跌到地上。茄子和黃瓜冒芽長葉,伸枝開花,慢吞吞長了兩個月,一凝出果子,突然勇猛精進,迅速肥滿豐漲,一星期就熟了。摘下一條,在身上擦擦就咬,新鮮黃瓜青碧帶刺,甘甜多汁。
夏日漫長痛苦,幸而果物甘甜多汁。楊梅,蜜瓜,芒果,山竹,櫻桃,覆盆子,香港就這個好,世界各地的果子,黃軟朱艷,紛至沓來。但最好的滋味,是本地現採荔枝,買到大嶼山的桂味,生脆彈牙,元朗的糯米糍,晶白腴軟,如液體麻糬。誰說荔枝上火?甜汁從嘴裡滲入心裡,澆熱火,降暑氣,剔透清涼。
晚上看完戲,坐叮叮回中環的碼頭。老式車廂沒冷氣,夜風從木框大窗灌進來,酥暖,呼呼響,微含海水味。街路華燈燦麗,大廈高瘦倨傲,神經質,兀自在夜色畫著銀亮的剃刀線條,冷冷割裂此城,卻被柔緩的電車道,一站站修補縫合了。
搭街渡去附近的島,渡輪轉身離岸,激起漩流泡沫,小魚紛紛躍起,彈指間又墮回水裡,翩如白蝶,迅如電光,勾出銀絲拋物線。岸邊終年有魚群,不知為何,魚兒只有夏天才躍起,在海面濺出奇異風景。
街渡開到近海,一蓬蓬漂著水母,淡乳黃, 鬆鬆散散,像用久的大塊泡綿,過度泡發的 巨型銀耳,委靡邋遢,隨波逐流,髒髒的, 不像自然紀錄片裡飄逸晶瑩。水母,粵語呼 為「白鮓」,每年端午前後特多,海面到處 可見,過了小暑,不知為何,忽然都不見了。
冬春灰撲撲,霧靄朦朧,夏夜又見星空,天 蠍扭腰翹尾,擺出大大的S形,胸腹間的心宿二閃著紅光,下面是一把大茶壺,南斗六星 歪著嘴,給銀河汩汩注水,低到貼近海面, 彷彿我也能湊上去,啜一口。
深夜,看足球的嘩然傳出歡叫,夏季大三角 升到頭頂,牛郎挑著兩個孩子,和素白的織 女隔岸相望,無言。
鳥和蛙,最多話。繡眼啾啾,雨燕吱吱,斑鳩 咕咕,烏鶖嘎嘎,鵲鴝黑羽白肚,婉妙善唱,音 色嬌俏如夜鶯,而且聰慧頑皮,愛學舌。
千真萬確的事。某日午後,聽到一隻鵲鴝昂 著頭,站在燈柱反覆哼唱幾個音,咦,這不 是「第三類接觸」裡,和外星人溝通的五個 神秘音符嗎?我頓時呆了,牠怎麼學會的? 是有人播這老片,或者放了John Williams的 配樂,被牠聽到了?還是外星人真的來過, 和牠相談甚歡?
然而,過了盛夏,鵲鴝只會嘶嘶吐氣,再也 不學舌,不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