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不出稿子來的時候跑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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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麗群 政大哲學系畢業,寫小說幽冷剔透,刁鑽如刀,寫旅行,寫日常瑣事處,幽默淡薄,信手捻來皆是珠玉,著有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散文集《感覺有點奢侈的事》。養著一隻臭臉貓,現為《旅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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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寫不出來的時候,怎麼還好做別的事呢?偏偏就做了。

特別是拖點東西來讀,這是狡猾的手段。工作桌面常年有大堆曾上架的書本雜誌,伸手可及,我就把電腦稍微挪斜一邊,翻出隨便一本什麼。表面上誰都沒有不道德的位移,我並沒有跑出門看一部驚險的電影,螢幕的藍白光照樣在我臉上閃閃寫著一個煩字,書堆照樣是日益積壓的遠山形狀,稿子照樣在貧瘠的田裡。

這幾公分的輕輕推開,就讓做人最形式化的那一面,心安理得地完成了。只要大家都不離開一個理所當然的位置,罪惡感就少到可以活下去。像是一個屋簷之下,情感已經茶餘飯後,但碗筷如一開始還在抽屜裡左邊,毛巾如一開始還在鏡子的右邊。

寫稿大半是心煩的事,是推腦子上跑步機,不到里程也不能按停,因此較理想的歧路常常是一本書。主要是不宜摸手機,根本是流沙。那本書必須巧妙,既不能高速運轉,晶片燒得過熱就想睡了,也不能疏淡,履帶一停下來又想睡了,要勞而不累,停而不滯。焦距太遠太近都會模糊,必須剛好形成一個讓擦邊球能夠切入的銳角。又不是刺激靈感這樣膝反射的事,更接近不要在汪洋中被漩渦捲入水底,也不是刻意描述得很縹緲,只是宇宙中最無邊絕望的海,有時真就是一頁空白的 Word 檔案。

我常在這時候讀的一本書是《天工開物》,文明自火中來,故一切對物質的描述都帶著荒野中火光照面的安全感,是寒夜披衣起身逃難,渡河時有石頭摸索且星空清澈能指認的心情。煉砒霜鍋爐下風處草木皆死,燒砒之人最多兩年必須改行,否則鬚髮盡脫。蠶怕臭氣,「灶燒煤炭」或「爐爇沉檀」都會死。我也喜歡空海的《文鏡祕府論》,一點都不實用,只是瑰麗地在詩學上吹毛求疵,或者駢四驪六地罵人,「博雅之失也緩,清典之失也輕,綺豔之失也淫,宏壯之失也誕,要約之失也闌,切至之失也直」,反正文章怎麼作都不對,這樣一想居然沒出息地放心了。

以上兩書都來自今已消失的金楓出版社,它在80 到90 年代末印行過各式各樣古籍,白橡木色襯朱紅的封面,開本與排版優雅,註釋與譯文的安排都很具分寸,讀書時我買過一些,某天驚覺,這出版社怎麼不在視野裡了?查考後推測是發行人於世紀初壯年早逝之故。陸陸續續在網拍上買這系列的絕版品,不算特別難找,但也要稍微蒐羅。每次收到包裹,會覺得寄來了一些少年的餘碎。

至於眾人今日已活出全新的日子,花光滿路,寶騎交馳,放眼看去此後不管是讀 是寫,大概都算背道而行,但那不是什麼壞事。

張愛玲有篇小說〈年輕的時候〉,講中國青年汝良跟德國少女學習德語,故事描述 汝良苦於只能使用教科書裡踢正步般的句子,表述花式溜冰的心情。其實我也常如此,寫到真正灰心的時候,就拿出大學裡常用的日文教材《日本語 GoGoGo》。 主要是,我程度至今停留在第一冊非常簡單的文法練習:陳桑是公務員。葉桑今 天讀了報紙。常常吃水果。電視機在書架上(到底為何這樣放啦)。因為太入門了,不管肯定否定都真直篤定,轉折沉吟語氣絲毫不能發生,是個容不下牢騷的 空間,所以多抄寫幾句,心裡就氣平了,好吧回去寫稿吧:「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活在一個只問願不願說,不問能不能說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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