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回台,趁著出差順勢飛了一趟上海,那座我曾在書寫碩論時,深入做過田野的城市。我對上海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感,一種弔詭的疏離的親密感,好似有什麼上一世的記憶,領著我指認弄堂裡的歷史,但同時,與這世生命經驗背離的文化衝擊,亦時刻提醒我來自一個如何不同的所在,總之,既愛又恨,既近且遠。
行程緊湊,這次僅短短待上兩天半,卻用盡餘下時間跑遍所有有過魔幻時刻的餐廳,見了情同姊妹的老友,甚至,去了間明知貴上台灣數倍,仍為一探究竟的連鎖豆漿油條名店。揀選其中幾間談談店的優劣,當然,得從好的開始。
法式烘焙名店「Farine」 (法文「麵粉」之意)座落於由昔日法租界老洋房改的複合式餐飲商場「武康庭」入口處,未進園區即能聞到濃濃的麵奶香。老闆為上海知名法國餐廳「Franck Bistro」的烘焙師傅,可以想見當年未開業先轟動的景況。
抵達當日雖是週一下午,店內及露台區卻全滿,未能入席的散客或坐或站全擠在門外。上海盛夏極其濕熱,待在室外隨時有中暑可能,抱著非得嘗到的決心,在武康路上被法國梧桐左擁右抱的綠色隧道徘徊半小時,總算搶到位置。
精緻的糕點陳列使得每位客人都面臨選擇障礙,然店員似乎司空見慣,即使妳遲遲無法下單,也絕不會見到任何不耐神色。不諳甜食的我彷若附身似地點了三盤甜鹹組合,而它們也果真沒讓人失望,尤其是那道僅夾入cheese及火腿的細繩麵包Ficelle,它簡單卻細緻的鹹香口感,能充分感受到店家如何重視麵包體的製作。
「丹咖啡」及同樣位處著名文創基地田子坊的「公社咖啡」,之於我皆有難以被取代的革命情感。不僅是當年訪談中途總得找地方逗留,亦包含更早前初訪、當地友人熟門熟路穿越石庫門迷宮的身影及用餐時的驚豔,那些舊事,想起來仍是昨天。我幾乎是不顧一切穿越這三年全然變樣的田子坊,直搗丹咖啡的大門。這間過往無論何時造訪,皆一位難求的餐廳,眼下卻成為不斷能聽到預錄廣告輪播攬客的清冷現場。念舊之情作祟,我仍是推門進店,想好好探查它的近況。
菜色未改變太多,一樣賣的是日式家常料理,熟客都曉得的那本厚重菜單,被一台觸控點餐螢幕取代。飲料品質下降、餐點擺盤尚可,口味卻平淡不如預期,一旁兩桌日本家庭及一位中國散客,正在語言不通、比手畫腳的討論某道令人失意的現烤Pizza。這店消費不低,原以食材新鮮、料理獨特,及日本店長一身沖泡咖啡絕活而頗富名氣的「丹」,有種人事已非之感。我看向店長習慣待上一下午的那個座位,物件散落一桌像是無心管事,心中暗自感嘆。田子坊畢竟還是成為當時用以對照的台灣案例,曾為藝術家群聚空間的九份老街,且沒有山海環伺的她顯得更傷神。
連鎖川菜餐廳「孔雀」,以全店Tiffany藍的奢華裝潢聞名,一進店,那些用色過度飽和的壁紙、吧檯奢華的孔雀藍石,服務生色系一致的鮮豔制服,看得我眼花撩亂。孔雀所屬的餐飲集團「F. C. C.熙璽府」向來即以精緻華美的空間設計出名。上海好友與我約在位於黃陂南路上的新天地店,沒讓我有拿到菜單的機會,紮紮實實點了整桌深怕錯過任何一道招牌。獲選為2016上海最值得一吃的20間川菜餐廳其一,孔雀的表現的確不差,只是嗜辣如命的我,只感覺它的調味顯得過於保守溫和,但若想全程在味蕾清醒的狀態下用餐,孔雀會是極好的選擇。我特別喜歡它的香辣沸騰魚片,大量乾辣椒、花椒、筍尖簇擁著滾燙熱油中泡熟的滑嫩魚片,使我深夜寫稿重看照片不禁饞起來。
聽說上海近年流行這麼一句話:「若想吃不是地溝油炸的油條,就去『桃園眷村』」吧!」姑且不論為何選定「桃園」而非其他地名,這間由上海人開立,後聘請台灣師傅前往指導的豆漿油條店,展店快速,各大知名商場皆可見其蹤影,上海發跡,後將觸角伸至北京。桃園眷村的空間設計與上海其他餐飲名店有極大的不同,它的簡約、時尚、復古卻新穎的布局,好似平行移植的「台式清新」。我不想過度使用在台已帶嘲諷之意及負面感的「小確幸」或者「文創」這類詞,但它確實就是你我熟悉的那個樣子,那些詞彙下的共通語言,只是做到更極致。
雖打的是台式傳統早餐,但它的價格可不台,我喜歡這麼形容,感覺像是全店物價直接由台幣轉人民幣,設想原本15-20元的豆漿數字不變,幣值卻翻五倍,點起來肯定無法瀟灑乾脆。
上海物價高昂並非新聞,然在居大不易的紐約生活,以為早已對金額麻痺的我,點起來仍是手軟。或許因為食材雷同,口味相差不遠,不免不斷與台灣相比。因早些時候吃過午飯,我僅點了豆漿及豆花兩項考驗黃豆品質的製品,並未實測油條。豆漿口味偏淡,豆花不知為何有股酸味,喝了一口不敢再吃,只好喝著淡而無味的豆漿,與隔壁來自奧地利的阿姨聊起天來。「我吃不慣那個東西」她手指我眼前那碗惡夢豆花這麼說。「若妳有天去台灣,千萬要再給它一次機會。」我如此回應。桃園眷村便這樣成為那趟快閃魔都,我稱之為「名店初探或再訪」的插曲終點,一趟近乎全然走味的旅行。但上海之於我,仍是有其無可取代之處,我畢竟是太念舊了。
本文轉自 紐約野蠻私廚 New York Raw Kit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