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好好生活
時間的抽屜
┃ 陳雪 ┃
2011 年我與伴侶早餐人同居,租了中和一個電梯公寓的三樓,前後三個陽臺,主臥室還有半套衛浴,潔淨明亮的新居象徵著婚姻生活的正式開始。
剛找到房子,我就計畫著要請人幫我把放置在阿嬤老家三合院裡的一件老家具搬上來,那是阿嬤的嫁妝,一個很漂亮的老樟木衣櫃。
童年時父母去外地工作不在家,我跟弟弟妹妹時常到附近阿嬤家借住,阿嬤的臥室有一座架高的通鋪,床底下可以放好多東西,床上還有裝棉被的壁櫥,天花板吊著大大的蚊帳,三個小孩跟兩老一起睡也不嫌擠。大人都離開後的床鋪變成了表演舞臺,孩子們披著被單扮歌星,隨便找一根小木棍當作麥克風,蚊帳放下來當作簾幕,表演正式開始時,派兩小孩在一旁緩緩把蚊帳拉起,其他小孩唱歌跳舞演得像真的一樣,隨便做點什麼大家都會笑到肚子痛。
阿嬤的臥室裡有一股微妙的氣味,那是阿嬤長年點的蚊香加上她的髮油、櫃子上滿滿兩甕「藥洗」,以及她愛擦的萬金油堆疊出的氣味,屋子裡另外還有一股時濃時淡的氣味,因為房門後就擺著一個尿桶,木桶無論如何刷洗,依然有著尿臊味。另外還有些當時的我無法分辨知悉的氣味。
對我而言,屋裡最神祕的地方,就是那座阿嬤的衣櫃,記憶裡衣櫃有好多小抽屜,那些大大小小的抽屜裡似乎都藏著阿嬤的祕密,我曾經見過阿嬤拿出私藏的金飾、藥丸、書信,以及某些小零食,另外很多格子跟櫃子裡都藏著鈔票跟零錢,還有她的雪花膏與胭脂,我父母每年都幫阿嬤添購昂貴的衣服,阿嬤就往櫃子裡塞,後來女兒回娘家來,看見那布料極好的衣服又一件件要走了。
阿嬤的衣櫥裡藏著她作為女兒、母親、阿嬤,這一生所擁有的全部財富。
多年後,阿嬤早已仙逝,老屋子傾頹,阿嬤的臥室通鋪已經被蟲蛀空塌陷,小三合院主廳與兩旁的臥室門都歪倒了,誰也不敢走進去,唯恐蛇會跑出來。我請專門做民藝的朋友開貨車去幫我搬出衣櫃,載到臺北來。衣櫃送到我住的公寓時,整理一下顏色還是很漂亮,黑色木頭雕刻著細緻的圖案,漆上的紅漆已經逐漸斑駁,有兩個抽屜拉環斷掉了,櫥面的鏡子模糊不清,到處都是塵土。我跟朋友花了好多時間才把櫃子整理乾淨。
阿嬤的衣櫃其實放不了太多衣服,倒是那些小抽屜真的擺放了很多我心愛的東西,有個抽屜用來放護照證件,有個抽屜放項鍊手錶戒指等小東西,還有一個櫃子我用來擺放手稿跟合約與各種難以歸類的文件。
衣櫥放在臥室靠我的床邊,夜裡還聞得到淡淡的樟木香。原來我當時聞到的就是這個味道。
我總會想起那段時光,爸媽因為忙於工作很少在家,我像個小大人一樣照顧弟弟妹妹,可是我也有害怕的時候,不管是因為去打工穿過竹林走了夜路,或者是聽了隔壁收驚阿婆講的鬼怪故事,或者是某些無法言說的,令人懼怖的事,害怕時,我就帶著弟弟妹妹去窩在阿嬤的房間幾天,那時弟弟還很小,阿嬤會哼唱一種古老的歌謠,哄著孩子睡覺,我聽著那奇異的吟哦,漸漸地也想睡,夜裡做了上廁所的夢,不小心尿床了,阿嬤第二天把棉被拿出去曬,阿公說是哪個孩子這麼大還尿床,阿嬤只是笑笑說,他們都還小。
多年後的我,睡在阿嬤的衣櫃旁,會想起那些一起依偎著的時光,其實我已經上小學,是大孩子了,可是在阿嬤心中,再怎麼大了,也還是孩子,沒有爸媽在身旁照顧,是最令人心疼的。
我想要深深記住,憂患的童年裡,我曾經也是被心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