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時光花火
給我第二次機會說再見
┃ 林達陽 ┃
印象最深的是旅途的最後一站。那隻意外出現的白色大狗,好像告訴了我什麼。
那趟有點奇幻的旅行,起於一場關於電影的講座邀約。花蓮離海不遠處,舊鐵道的木造舊舍區,新改建成小小的放映廳。以前在這裡唸研究所時還不是這樣的。但那時到底是怎樣呢?其實也想不起來。只知道本來不是這樣。只知道很多事情都變了。
因為改變了,才發現自己其實喜歡。這些年我好像反覆經歷著這樣的考驗。邀約之初,來信的單位要我推薦一部電影,他們會放映,映後由我談談我與這部選片的牽絆。我認真列了一些心底重要的影片名單,來回溝通幾次。最後他們選了《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
片單上列了一堆,但我最沒有把握談好的就是這部片。
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看這片的場景 ── 寒流過境,外頭天色陰沉,我穿著大外套,縮在台北長春戲院改建前單薄、狹窄、陳舊的椅上,痛哭到無法抑止。這些年過去,經歷更多生離死別,傷痕累累還努力去挽回每一種關係的我,這次,有可能談好這部片嗎?
但選就選了。與其說分享,更像是給自己一次補考的機會。其實豈止這個木造的舍群呢?花蓮已經不是我記憶裡的樣子了。唸研究所時的那個花蓮,還是更鬆懈、自由的樣子,我像是走進了一場遲來許久的少年冒險故事,這裡的山、海、人、植物、神靈,屢屢帶來啟示,送我時間,陪我等待。巨大的風吹過縱谷,花謝過又開,像有一隻溫柔的大手扶著我,讓我知道我隨時可以奔跑,隨時可以犯錯,然後,隨時都可以從頭來過。
那些真美好,可是都已經消失了。記憶裡的一切都已經改變了。但我能說什麼?連我也已經改變了。
一如預期,無論是否準備好了,事情都會過去的。哭著談完這部片後,我在花蓮賴了整整一周,刻意發掘了好些從未去過的新景點,幸福度假,鬆懈漫遊,四顧茫然。後來的快樂是無法彌補早前的傷心的。補考通過,並無助於解決先前沒能通過考驗時,自己縮得小小的、那麼無助那麼悲傷的挫敗感。
花蓮還是花蓮,山和海靜靜的,像從前那樣,陪伴我面對著碎散、陷落的自己。沿著鐵路一路晃盪,由北而南,最後一天,我和旅伴選擇在光復再住一晚,離開前打開地圖,決意找個不僅從未去過、且甚至是從前沒有的景點:再向南走一些,是林務局近年新規畫的大農大富平地森林。
占地寬闊的園區,草原平整、樹林透亮。我們騎著腳踏車到處遊蕩,在咖啡小舖外遇到一隻白色的大狗,溫馴、親人、生氣勃勃搖著尾巴。我們親暱摸著他的頭頸,彷彿摩娑著一個長滿亞熱帶森林的小小丘陵,「哎呀你們錯過了,回程請一定要去自行車道看看。」,店家老闆是個有一點白髮的女士,帶著笑這樣叮嚀。那種不勉強、但熱切真心的善意,讓我想起從前研究所的老師,總要我再多讀讀哪個文本的樣子。
在折返去騎自行車道之前,我們還是非常有探險精神地往熱門區域以外的地方探索了一陣。白色大狗不知為什麼,非常喜歡我們似的,一路前前後後緊跟著我們的車 ── 有時甚至嚮導一樣超前、帶領著我們。偶而聞聞花,聞聞草,停下來尖著耳朵、小鹿一樣站挺了聽小鳥叫。
我們就這樣晃蕩了好久,好遠,隨便走入分岔的小路又繞回來,有當地的狗狗陪著,安心得不得了。最後在一條長橋邊,被樹叢裡的不知名事物吸引的狗狗,突然停下腳步,且怎麼叫喚都不理會。她決定不再陪著我們了。
雖然有點失落,但與她的相遇本來就是意料之外的風景。我們調轉車頭,踏上回程,真照著咖啡店老闆的推薦,去騎了曲折深入林中的自行車道。林相乾淨、路面清潔,深秋的風穿過鬱綠中帶有黃葉紅葉的路樹隧道,輕輕晃動著,發出海浪一樣的安撫聲響。
以這作為旅程的最後一站、最後一段風景,我非常滿足了。即使旅途就要結束,回去就要面對真實的生活,我也覺得沒有關係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從遠遠的另一端穿出自行車道,我們即將接回鄉道、準備返回車站。在自行車道與鄉道的交接處、大片美麗林子的邊緣,一轉出樹林,我們竟然再次遇上了那隻離我們而去的白色大狗。
我沒有一秒去想她跑了多遠過來、這樣恰巧的機率多低的問題,全心沉浸在非常多的快樂、被愛被在乎的那種快樂裡。狗狗很快靠上來,搖著尾巴,在我們腳踏車旁兜著圈聞聞嗅嗅、抬頭看我,澄澈、單純的眼神裡,我看到了很久不見、那種毫無理由的溫柔。
很想再花一千字、一萬字去描寫那樣的時刻,但那其實就只是短暫的一瞬。她很快轉頭,注視我們剛剛經過的林子深處,只稍稍踱著碎步猶豫了一下,就又輕快地小跑步離開我,沿著腳踏車道,往林子裡跑去了。
我們大聲喊著剛剛替她取的名字,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快樂、友善、滿懷愛意的白色大狗,專心望向樹林深處,頭也不回地跑入密密種植的林子中。我停下腳踏車,看著,但知道我們沒有時間再追著她進入樹林裡了。我們的旅行也還在繼續著。 很快就看不到她了。我也不再叫喚她。樹林恢復安靜。遠遠往那個方向看去,我們和她都剛剛經過、那片轉為紅紫的槭樹,此刻,彷彿是一陣春花般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