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慢生活

與帝雉同行

┃張曼娟┃

醒來時發現天已經亮了，於我而言，真是個意外的驚喜，已經好長一段日子，我總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要不然就是半夜醒來，難以續夢。我倒了一杯溫熱水，拉開窗簾，看見窗外的白霧，像一條騰空的溪流，從我的面前滑過，有種浩浩蕩蕩的氣勢，只是沒有聲音。好友也已甦醒，她盥洗之後問我：「我要去山裡走走，妳去不去？」我從旅行袋裡拿出運動褲，笑著回答：「早就準備好了。」於是，我們帶著飲水，戴上帽子，走出小木屋，往山的更深處走去。

山徑被落葉鋪滿，苔蘚都是潮濕的，空氣裡有著腐敗與清新的氣息，涼涼的水氣包圍著我們，霧氣漸漸上升，太陽的光束從葉縫中灑下，像一枚又一枚金幣，閃亮在我的深藍色運動衣上，也閃亮在好友的赭紅色寬沿帽上。

我看著好友走在前方的背影，突然希望時間停格，停在這裡，那就好了。我和她相識已經超過四十幾年了，那時候，我們都是天真的少女。她的願望是成為日進斗金的女強人，因為從小就被家裡的經濟狀況所苦，她立志要擺脫這種命運。而我從沒有什麼宏大的志向，只想住在山裡，過著簡單的生活就好。「妳要靠什麼維生啊？」那時候她就認真的問我。「我可以寫啊，我可以靠著寫書過生活吧。」雖然回答的很大聲，其實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拜託！當作家怎麼活？」好友的聲音低微，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但我聽到了。

那時候的我喜歡往山裡去，山中的陰涼、各種草木的濕潤香氣，偶爾遇見的鳥雀和松鼠，都能讓我開心很久。但她不喜歡上山，她說要上很多課，讀很多書，才能令自己更強大，她沒有時間做這種沒什麼用處的事。有一年夏天，因為她失戀了，我們相偕去了山裡，她一路領先，我氣喘吁吁，追趕不及。等我終於追上她，她站在山頂，淚流滿面。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的陪她站著。

後來，她果真成為了日進斗金的女強人；我也成為了持續寫作的作家。前些年，她被診斷出癌症，進行一連串的治療，狀況時好時壞，意志消沉下來。動完脊椎手術，幾乎無法行走，靠著意志力與堅苦卓絕的復健，她又行走自如了。「我現在最想去山裡，走在山路上感覺自己活著。」於是，這一次是她邀請我上山的。

看著她拄著登山手杖，裝備齊全的往上走，彷彿又回到許多年前，只是遭遇大不相同了，她還是那個意志強大，絕不輕言放棄的女子。樹林裡有大鳥施施然穿越，我牽住朋友的衣角提醒，她的嘴開得好大：「帝雉！是帝雉！我們太幸運了！」  

我知道太幸運，多少人追蹤、苦候而不可得的珍禽，與我們一段小小的同行。

張曼娟　曾經在大學當教授許多年，曾經在香港擔任臺灣文化代表；曾經出版過締造紀錄的暢銷書，如今想回歸到沒有定位的狀態，好好過日子。喜歡旅行、觀察、發呆、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