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干的事
張愛玲的生活趣味
一個女作家 30 年代的小日子

〈燼餘錄〉裡說,「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張愛玲善於描寫官能感覺,用精確字眼再現視覺經驗,甚至能把嗅覺、聽覺,也在視覺性的文字中重構。可以說,她是一流的翻譯家,把身體官能對於世界的原創,再翻譯成我們能領略的文字,如〈天才夢〉裡說的,「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像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豔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這裡頭透顯出一份偏愛,而這份偏愛從生活延伸到文學,又從文學感染了讀者。
張愛玲認為,讓人注意到,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所以她永遠願意在不相干的事情上,花費筆墨,使人更流連,卻不感到浪費。比如寫顏色,她會賦予質地,《心經》寫珠灰和檸檬黃小格子交錯的地氈,西式風味小家庭客廳的底色就打好了,《色,戒》或描繪灰紅暗黃二色磚砌成的建築門面,有針織粗呢的質感,真是神來之想。
因為那許多煥發著顏色,堆疊起來的物質,物質所構築起來營營的人生感──張愛玲喜歡逛菜場。〈公寓生活記趣〉:「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看不到田園裡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麼複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麵筋,像太陽裡的肥皂泡。」她不以田園來否定都市,而是在都市中發現類似田園的樂趣,而炸好風乾的麵筋有種通透感,迎著光,也確實像是結實的肥皂泡。
又比如對於氣味的愛好。〈談音樂〉裡寫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霉氣,雨打濕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後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那清剛明亮的氣息⋯⋯。」像特寫,且近於詩。而且這些氣味充滿存在感,難以忽視。甚至在戰爭中,她都還有餘裕,能在倉促困窘中發現樂趣:「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
張愛玲幾次提及上海住處附近就是一家咖啡館,每天早晨製麵包,香氣噴薄千里,簡直是軟性鬧鐘。〈道路以目〉就說,「雞蛋與香草精的氣味,氤氳至天明不散。在這『閉門家裡坐,帳單天上來』的大都市裡,平白地讓我們享受了這馨香而不來收帳」,視為都市裡的享受,而且還進一步主張「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熔時期的焦香」,等到吃到嘴裡,恐怕就會發現見面不如聞名(香)。
音樂呢?小說裡出現過那麼多次音樂的比喻,軟緞像歌劇,毛織品像爵士樂,真是聽覺與觸覺的交通。張愛玲曾批評中國流行女歌手的聲音老是壓扁了,嘰嘰價價,像尖叫;又曾形容馬來西亞歌曲唱著沙揚啊沙揚啊(愛人之意),「歌聲因為單調,更覺得太平美麗」。〈談音樂〉則說愛聽巴赫,巴赫的曲子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裡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手;小木屋裡,牆上的掛鐘滴答搖擺;從木碗裡喝羊奶;女人牽著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白雲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這種不可改易的秩序,靜而鈍的美,讓張愛玲想起勃郎寧的詩裡所說的:「上帝在他的天庭裡,世間一切都好了。」
至於口舌之欲,我們都記得小說裡,「紅玫瑰」王嬌蕊愛吃的糖核桃、花生醬,You are what You eat,這女人也是甜得不得了,讓人看著都發胖。可見張愛玲是有意識地讓食物、性格、情欲,交織成命運的城堡。中年以後的散文裡,〈談吃與畫餅充飢〉寫各種從小到大的吃食,說自己不愛脆硬之物,和《紅樓夢》裡的賈母一樣,愛吃甜爛之食──是啊,張愛玲和好友炎櫻到咖啡館去,不就是咖啡外加一份奶油,點了奶油蛋糕,又再外加一份奶油嗎?
又談起麵包,稱讚起士林咖啡館供應的方角德國麵包,「外皮相當厚而脆,中心微濕,是普通麵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麵包不可同日而語」,又提及麥分,說英國文學裡常寫到,因為氣候寒冷多雨,在爐火邊吃抹了黃油的熱麥分,確實是一種享受。
飲食本是風土的一部份,氣味、聲音、顏色,又是生活本身的質料。而從這些感受與愛好裡,逐步捉摸出一個人熱辣、鮮明的形象來。張愛玲小說裡儘管對於人類的算計與自溺,毫不留情,可是她談起她的小日子,也自有清明與沉湎。▍
文 楊佳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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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佳嫻 純種中文科系出身,橫跨詩創作、散文創作與小說評論領域。現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少女維特》、散文集《海風野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