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天
比電影更瘋狂的真實人生
臺灣女性風景不只溫柔
還很硬頸
┃ 張耀升 × 盧律銘 ┃

張耀升 臺灣小說家、編劇、導演。不覺得自己特別能寫,卻「不小心」得了文學獎,因為文學而踏進電影,中間去念了電影所。不論是他的小說或是電影,裡面的角色都沒有極端的善與惡,所有人都只是卡在隙縫裡求生的人們。今年首度從編劇走向導演,執導電影《腿》入圍金馬獎四項提名。
盧律銘 作曲家,綽號嚕嚕米,組有樂團「棋盤上的空格」。曾說配樂追求的是完整而非完美,當電影畫面出來有了缺口,音樂能順勢扣上去,那就是完美的瞬間。2018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因為預算常在配樂刪減,有的時候更會自掏腰包追求到位,笑稱電影配樂是自討苦吃的路,要進來的人,請三思。
回首人生,生活往往比電影更瘋狂,電影比人生更真實。小說家張耀升首部執導電影《腿》,改編自媽媽為爸爸找回截肢的故事,以女性視角切入,褪去了少女的天真浪漫,在逆境中成為堅毅的女人。本期聊聊天邀請作曲家盧律銘與導演張耀升,除了談本部片用古典樂串連的音樂創作,也帶到臺灣女性風景,有時溫良恭儉讓,有時卻強悍得能扛起一座家的重量。
日= 小日子 / 升= 張耀升 / 銘= 盧律銘
日:兩位是怎麼認識的?決定合作的契機?
升:七年前我參與《藍色項圈》的籌畫,導演就想找嚕嚕米做編曲,當時有稍微接洽過,不過後來這件事沒成。我算是很久以前就有在關注他,聽他做的配樂,也聽他的團,因為嚕嚕米有古典樂的底子,所以他編曲結構不會只有單一路線,擅長替換一些配器,讓音樂像是從音樂廳走出來。對我來說他的創作有一些迷幻的成分,是現實中沒有的聲音。玩電音很容易玩到最後只是一直在追求技術,給刺激、沒有在對話,但嚕嚕咪的音樂有情境,會跟人互動,我超級喜歡。合作契機算是我一直很想找他,三顧茅廬最後感動了上天吧(銘:亂講!),關鍵是 2018 年的電影《小美》,看完這部後,我就跟鍾導(鍾孟宏)說,他很棒,以後的配樂都想找他,不過嚕嚕米一直太忙,而且不是每個電影都會點頭,很難約啦。
銘:吼,最後幹嘛捅我一刀。七年前我們只有接洽,第一次碰面應該是三年前,印象最深的是看完這個劇本覺得:哇!這個人真是會寫。故事的掌握度很好,畢竟張導是小說家出身,所以在人物情感的刻畫上非常細膩。其實我在接工作時,如果電影的故事自己不喜歡,第一關就會先推掉,到這把年紀,會希望工作是很開心,不然就要很有挑戰性。《腿》的故事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帶著一點黑色幽默的情節,直指人性與人生有些無解的故事,加上這次要用大量古典樂去襯現代電影,是比較難得的機會,滿吸引我的,就算當時檔期很滿,還是決定接下來。

日:導演講過這是從自身經歷長出來的故事,為什麼會想把它改編?
升:這個故事的確是改編自我爸截肢過世,我媽去把他的腿尋回的故事。我認識的媽媽是一位非常強勢的女性,但據說年輕時,她也曾有溫柔的一面,是一個沒什麼意見、小鳥依人的鄉下女孩,但是在我爸失業,經濟情況出問題之後,整個變調。
印象很深刻,因為欠了一屁股債,我們家常有黑道出沒,每到傍晚債主就會找上門,情節甚至比電影演的都還要更惡劣。基本上家裡只有我跟我媽,我看到她如何用女性的一面去跟黑道周旋,告訴他們再怎麼逼,也不會有錢,甚至她會跟黑道做朋友,利用同情心讓家人能好過一點。我覺得她在那段時間被逼出權謀的本領,學會如何在殘酷的世界生存下去,從小女孩快速成長。
後來她一個人離家出走,到了臺北做盜版家具跟法拍屋的生意,大概五年,賺了很多錢,把我爸的債還清,還回臺中買了一間房子,把家人都接回來住。雖然聽起來是個很正面的故事,但是一個人要達到這樣的成就,一定有過人的能力與毅力,可能身邊的人也要包容她恐怖的脾氣。
我一開始其實是想寫從女性觀點出發的故事,一直都覺得臺灣早期電影女性的角色實在太扁平了,譬如說困在家庭裡、沒有經濟能力,我在想如果外國人來看我們的電影,一定會覺得:天啊!臺灣女生太悲慘了,可是明明從我輩開始,臺灣的女性風貌非常非常多,我想去刻畫不同的樣子。
題材討論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想過說把之前寫的書拿出來改編,但鍾導一直覺得我的第一部片一定要有特色,像黃信堯第一部長片《大佛普拉斯》就很黃信堯,直到有一天,我跟鍾導提起我媽的故事,他就說,這很適合,因為它夠荒謬,但卻是真實的,沒有人拍過用一隻腿詮釋的愛情。
其實這個劇本我寫好很多年了,找過很多製片談,大家都沒興趣,很多女生看完告訴我,沒人會喜歡這種個性的女主角,但我欣賞很強勢的女生,反而覺得事情發生了只會吞忍,那是無能的表現,美國有部電影叫《意外》,女主角的個性也是蠻橫到底,但你不會討厭那個角色。我認為女生並不只是生活中美好的調劑,但顯然我這個信念跟臺灣市場是相違背的,直到遇到鍾導,才第一次有人認可這個劇本,也因為有他,給了我故事立面延伸的建議,電影才更完整。

日:那盧律銘身邊有這樣瘋狂的女性嗎
銘:老實說,沒有。我的家庭關係一直以來都算滿溫暖的,感情也算不錯。
升:他身邊都成功人士啦。
銘:對啦對啦,像張耀升這種啦!(大笑),不過大家會先看到桂綸鎂在裡面強勢非典型的女性,而忽略了楊祐寧在裡面其實也有很強烈的男性觀點。他的失敗絕不是源於他很壞,每一次闖禍的出發點都是因為想讓老婆過更好,但每次都搞砸,很多男人都這樣嘛,苦水肚裡吞。這部電影不只是說成功女人的故事,也有男性想要某種成就而不能成的無奈。
升:我爸就是這樣,一輩子做什麼事都沒有成功過,惹了很多麻煩,但他絕不是壞人,只是能力不足。以前大家就笑說,我爸要去投資什麼,大家去反著做就會賺錢,仔細想,那些男人也很努力生活啊!但是因為自尊心,習慣在外面埋頭苦幹,也不想跟別人討論,當犯錯的時候,都是不可收拾了。所以我主觀總結,自尊心低的男人是比較容易成功的。而且像這樣的狀況,女人是很難討厭他的,因為不是故意搞砸,本身還是有可愛的一面,犯錯如果有悔意會激發母性,讓人想照顧,容易像劇中那樣變成慣性,男人就永遠長不大。

日:《腿》配樂的特色?創作過程的火花?
升:這部的配樂真的很難,難在電影劇情是以國標舞串起來的,又是最典雅的華爾滋,華爾滋是以前的宮廷舞蹈,如果我找一個純作古典的作曲家來做,會顯得太死板,但若是流行樂又怪怪的。跳舞的節拍跟流行音樂不太一樣,本身要很規律,要不然舞蹈沒辦法跳得工整順暢,可是曲子若沒有一點自由的幅度,那又會是難聽的。如果這次的作曲不是嚕嚕米,在古今的串連上可能就會遇上大麻煩。
銘:配樂跟電影一樣分成兩個部分,回憶過往的片段,用古典樂去改編居多;回到現代尋腿時,就會是比較流行的旋律,為了不讓差異太大,還是盡量用古典做 base。這部戲最特別的地方是,有些畫面的配樂,是要現場來的,因為舞者的動作要配合節奏,一次到位。我記得那陣子很忙,《返校》正在進行最後混音,但我還是特別去了舞廳看比賽場的拍攝,親自感受一下氛圍,場地暗暗的,燈光打下來很迷幻,大概就有了感覺,把配器選好,音樂花了一天就出來了。說不上來用了什麼技巧,最重要的是把自己也丟進去故事中感受。
升:通常電影拍攝現場不會放音樂,但是到了要跳舞的畫面,燈光下去,沒有音樂,只要有一個人開始尷尬,氣氛會蔓延開來。電影中很重要的歌〈Moon River〉,他重新混進了管弦編制,角色不用開口,畫面與音樂就有了對話的感覺。
銘:談到音樂,又不得不說到鍾導,這次他在《腿》裡面掛監製,我們三人有滿密切的討論,每次跟他合作常覺得這個人沒有極限,他品味太好了,聽的音樂也多到可怕,不只搖滾、古典、電音,他什麼都聽,是不可能隨隨便便就唬到他。有時卡關,他會放一些曲子給我聽,但不是要相同的旋律或配器,他會說:「你聽聽這個 bass」,他總能感知到很細微的東西,雖然他很常打槍我,但會服他,因為回頭看,他的選擇都是最適合的。
升:我跟鍾導常一起坐車去場勘,聽他的音樂清單,不誇張每一首歌都會想記下來,有很冷門的歌,或是你根本不知道這位歌手有這麼好聽的歌。記得有次記了一首歌,回去把這位歌手所有的歌聽了一遍,發現只有那首好聽。
日:《腿》的劇情最觸動內心的一刻。
銘:女主角去地下室找管理員,請求讓她進檢體回收廠找腿,對我來說那是她迷惘無力的時刻,她去找腿,也是去找自我。
升:嚕嚕米會喜歡那段我完全不意外,那段很暗很沉,很像嚕嚕米的個性。女主角是從醫院最上層開始找,櫃檯、實驗室,最後到了連陽光都照不進來的地下室,有一種到陰曹地府的感覺,如果再不行,就沒有人可以幫她了。她一直都很強勢,第一次哀求別人也是在這時候出現,滔滔不絕把自己內心的話講給別人聽,但其實是在審判自己。
那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們開拍的第一場戲。女主角在醫院,護理師問:「妳是鄭太太?」她回「我以前是鄭太太,現在錢小姐。」我從那個眼神讀出很多訊息。第一她渴望回到錢小姐很久了,現在終於做到了,可是是傷人的。第二是女人的堅強,以前幫老公解決麻煩,習慣武裝自己,可是心裡有很多沒被解決與安撫的,只靠一個眼神,她的堅強就幾乎要碎掉了,桂綸鎂把那個複雜的程度演出來,甚至真的讓我聯想到我媽與撐起臺灣這個世代的女強人們。就是我想呈現的,帶著血腥一觸即發的張力。
這可能是我那麼著迷電影的原因,有時候僅是一個畫面,都能在心裡震撼好久好久。當兵的時候看了非常多電影,影響我最深的應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電影居然可以把一個不同的世界直接搬到我眼前,就開始對電影有很深嚮往,其實我一直最想做電影,寫小說是誤打誤撞,但也是因為年輕時寫了小說《縫》,有劇組來談翻拍裡面的故事,最後是小說讓我跟電影有了連結,很奇妙。

日:生命中遇過最堅強的女性?
升:我想除了我媽想不到其他人了,常笑說,要不是出生在臺灣,她肯定會是希拉蕊,而且會當選,打敗那一票男人。我記得幾年前看電影《控制》,大家都說女主角的心機讓人毛骨悚然,我覺得還好啊,大概就是我媽徒弟那種等級而已吧。
當初她離家出走,事先製造一些被家暴的假象,然後某一天就突然消失了,搞得很像是被我爸殺掉,所有警察、鄰居都懷疑是他把我媽幹掉了,所以我爸過了很長一段非常痛苦的時光。我媽當年可是鄉野奇談,傳奇得很。
日:但你媽應該還是愛著你爸的?不然怎麼會幫忙還債又尋腿?
升:其實從我有印象以來,沒看過他們有愛情,當年我爸截肢後死掉,我媽去把殘肢找回來,帶著全家在靈堂跟他說:「我把你的腿接上了,而且不是縫上去而已,骨頭還打釘子,不會走一走就掉下來。從今以後,你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所以我就體認到,他們真的沒有愛,至於為什麼沒分開,我想沒那麼複雜,當人生目標不是愛情時,這個問題放在旁邊也沒差,單純覺得沒必要離婚或換對象。
銘:我人生中遇過最偉大的女性是我的外婆。不是耀升媽媽那麼激烈的狀況,我外婆是另一種溫柔的極端。當年外公在西餐廳當歌手,長得帥又幽默風趣,一位十足風流倜儻的人,但也因為這樣,常捻花惹草,流連在外不回家。基本上家裡都是外婆在操持的,但她很快就接納小三了,沒有放棄原配身分,直接把小三當成妹妹一樣照顧,我們都叫她「小阿嬤」。小阿嬤在臺中有小孩,大家的觀念裡,大房一定跟二房不合,但就是因為外婆的肚量,兩家維持著很棒的關係,變成一個溫暖的大家庭,過年、掃墓都會聚在一起。
我媽還跟我說過一個故事,228 事件剛發生的時候,屏東人其實對外省人很不友善,那時候的社會氛圍,可能走在路上就會被打,一位外公的外省朋友跑到家裡求救,我外婆就這樣讓他住下避風頭,很像《偷書賊》劇情,讓陌生人躲在家裡,供給他三餐。
外婆的觀念就是不管怎樣都是家人,所以從沒想過離開外公,連帶著他的情人、朋友都會一起照顧,現在想起來很不可思議,真的是很溫柔、很偉大的力量。●
文 Gill Li
攝 簡子鑫
日:過世後會想做器官捐贈嗎?
銘:壞的應該都差不多了,沒壞的就捐一捐吧。
升:我是佛教徒,但並不反對器官捐贈,只要做到布施不後悔,如果我能修煉到這個程度,那就會捐出去。
你知道死後要當大體老師,殘障是不被接受的,因為會影響到學生的受教權、自殺的人也不行。以前我朋友還跟我說他已經簽了捐大體,如果現在自殺就是做善事,但做完田野調查後,跟他說自殺連當大體老師都不行,你別傻了。
日:如果死後可以帶走一樣東西會帶走什麼?
銘:生來就一具肉體,死了應該也不會帶走。
日:不會想帶走最喜歡的黑膠嗎?
銘:覺得帶走好像就是有牽掛,希望無牽無掛地離開。
升:我比你正向很多,我想帶走我這段人生旅程的體悟,讓下輩子不要再犯一樣的錯了。我這輩子過得不是很快樂,希望自己可以學到教訓,下輩子能活得更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