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er story Journey On
撰文･攝影＝方沛晶
寫書、寫稿、寫文案的雜燴型文字工作者。書寫的渴望，總在右手指的懶散和左心房的勤奮之間擺盪，正努力破除貴婦外表加婢女性格的魔咒，學習好好過日子。
那是九月初的一個星期三，上午11點。我一個人，站在攝氏35度的高溫下，緊緊抓著完全沒有遮蔽物的一根公車站牌，手足無措。
站牌旁是一間修車場，正在工作的黑手大哥，身材就像是等會兒要去搭乘《空中監獄》專機一樣精壯，而且他還不時探頭探腦，窺伺著我的一舉一動。
事實上，我根本不敢有任何動作，就這麼站著，視線看著太過用力抓住站牌立桿而發白的指關節，心想：「天啊！這到底是甚麼鬼地方？我為甚麼要自討苦吃，自己一個人跑來旅行？」
在職場中打滾了12年，就像是小時候玩的紅綠燈遊戲一樣，不停地奔跑，當人的時候跑給「鬼」追，當「鬼」的時候追著人跑。因為累了，我真的很想要大喊「歐斯K」（玩遊戲時宣布暫停的口號），就在抽到尾牙第一特獎──現金五萬元之後，我心想，天可憐見，這應該就是神諭了吧！於是，領完年終之後，我大膽地向公司說拜拜。
在這個歐斯K長假裡，前半年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土耳其，上了三個月的義式料理烹飪課，學會了用烏克麗麗彈奏艾黛兒（Adele）的「Someone like you」，甚至在因緣際會下寫了本書，只剩下一件事沒做，那就是「一個人去旅行」。
一個人，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我一個人看電影、看表演，甚至曾一個人去KTV開個唱。但一個人旅行，這不就代表要自己張羅所有的食衣住行嗎？懶散如我，每次看著身邊好友興沖沖地規畫自助行時，總覺得何必這麼麻煩，買旅行社的機加酒不就好了嗎？直到朋友B這麼說：「這樣，妳可能永遠沒辦法體會自助的樂趣了。」永、遠、沒、辦、法，這五個字就像是一記悶棍，敲得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是啊，如果不趁著這次長假還有點錢、有點閒，快要稱得上「中年婦女」的我，下一次的自助行會是甚麼時候？
我開始思考為期一個月的自助行該去何方，「就赴美吧，至少英文可以通，西岸華人又多，應該不用花太多時間做準備，」我這麼想。於是，花了兩天時間，上網買了2本旅遊書，訂好洛杉磯進、舊金山出的機票，然後到背包客網站爬文，預訂前5天洛杉磯和最後5天舊金山的青年旅館（Hostel），準備工作就算大功告成。那中間的20天呢？「安啦！」我對朋友解釋說，一個人開車不經濟，我又不認識路，不想迷路到電影裡常出現的恐怖小鎮，中間就用當地旅行團（Local tour）填滿，而且洛杉磯或舊金山的出團頻率很密集，直接到當地找適合的出團日期即可。
接下來的三個月，我再也沒想過有關自助行的任何事，直到九月三日抵達洛杉磯。前兩天利用當地捷運（Metro）的城市遊非常順利，第三天我決定到被稱為小台北的蒙特利公園（Monterey Park）找旅行社參團，前往拉斯維加斯、大峽谷和離舊金山較近的優勝美地。雖說洛城很大，沒有車等於沒有腳，但查詢地圖後，發現捷運轉公車也一樣可以抵達，我一早出門，到聯合車站（Union Station）轉乘捷運金線，當天的陽光耀眼，還有墨西哥人帶著吉他在捷運上隨性唱歌，讓我的心也跟著曲調微笑。
抵達終站大西洋大道(Atlantic),詢問路 邊的墨西哥青年,哪裡是前往蒙市的公車站 牌?他隨手往旁邊一指,而根據我上網查詢 的結果,幾乎每輛公車都可以到達華人商圈 集中的嘉偉大道(Garvey Ave),坐上公車 後,看到車上有兩個操著廣東話的媽媽,這 讓我更加確定應該沒坐錯。
不過往前500公尺,媽媽們就下車了,此時 我還沒有產生警覺心,但10分鐘過後,我發 覺路愈開愈荒僻,上車的乘客幾乎全是墨西
哥人,遲疑5分鐘後跳下車,才發現自己已 經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四周全都是墨 西哥風格的古式建築,外牆隨處可見色彩鮮 豔具有宗教意味的塗鴉。
這裡是有96%西裔人口的東洛杉磯,二次世 界大戰後逐漸沒落,留下來的居民普遍收入 較低、教育程度不高,此區素以幫派橫行和 貧窮問題受到外界關注,而此刻放眼望去, 方圓500公尺只有我一個黃種人,精確一點 來說,甚至只有我一個人是單身女性。 我默默地走到對向街道,想要搭原公車返回 原地,陽光曬得人發昏,但兩隻手卻都是冰 冷的。呼嘯而過的車子裡偶爾傳來聽不懂的 叫囂聲,我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公車快 來」15分鐘過去,我往下看著自己曝曬 在外的腳板已經發紅,為了怕中暑,只好撐 起隨身包包裡的黑傘。
沒想到,打傘的愚蠢舉動讓我更加顯眼,一 輛藍色小貨車開始放慢速度朝我駛近,司機 說的西語我完全聽不懂,只好將眼神望向遠 方,充耳不聞。司機見我沒反應,悻悻然地 開走,之後的3分鐘,我在腦中不斷盤算, 要繼續留下來等公車,還是乾脆往回走?公 車不知道多久才有一班,自己一個人走在西
裔社區會不會更危險?
我告訴自己,「既是路癡,就要認命,下次 旅行還是跟團吧!」正在驚惶和懊悔的當 頭,公車來了,我像是溺水者找到浮木一樣 急忙上車,漸漸地,西裔乘客一個個下車, 華裔乘客慢慢變多,當整個車廂充斥著黑髮 黃皮膚,我終於安全抵達。
半小時後,在蒙市的泡沫紅茶店裡,我喝著 加了決明子的古早味紅茶,吃著和了美乃滋 加番茄醬的美而美三明治,看著印了繁體中 文的《世界日報》,從音響喇叭傳來周杰倫 的「千里之外」時,我不覺啞然失笑。
這就是自助旅行的樂趣吧!你怎麼也不會預 料到,一場驚魂記後會找到這麼台灣的一家 店,方才的孤立無援,更顯得此刻的熟悉感 有多珍貴,而這些花錢跟團也買不到的記 憶,雖然在照片裡看不到,但在心底卻永遠 鮮明。
之後一個月,我還是鳥事不斷,卻也因此有 了更多有趣的回憶。例如再次坐錯公車闖進 不知名社區裡的中國餐館,意外吃到臉盆大 的炒飯,還拿到一個幸運籤餅;在舊金山臨
時找的青年旅館,竟安排我和兩個男生同 房,讓我緊張到睡不著,沒想到離開前「歐 郎」室友親手畫了素描給我當禮物。
當然,也因為一個人旅行,有更多時間去聆 聽每個人的生命故事。在臉書打卡也搜尋不 到的尤利卡小鎮,42歲才隻身從上海赴美的 S告訴我,在中國人家罵她「拋夫棄子」, 但18歲就結婚的她知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 生活圈,不願離婚的丈夫早沒了感情,這後 半輩子,她只想為自己快樂的活一次。
搭乘灰狗巴士從弗雷斯諾(Fresno)到舊金 山,一起等車的H拿起吉他唱著鄉村歌曲。 19歲的他告訴我,他恨女人,因為被前兩段 感情傷得很深,他想轉型愛男人,但不知道 怎麼樣當個Gay,所以想要到舊金山的卡斯 楚街(Castro Street)學習。
我很想告訴他,很多事學也學不來的,而且 傷痕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鳥事是自助旅行 的一部分一樣。因為這些傷痕,你會更珍惜 人生中的美善,也因為這些鳥事,你會更享 受旅程中的美好,這才是自己一個人生活/ 旅行的樂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