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時光花火
看見雪的房間
┃ 林達陽 ┃
新的一年就要來了。首先要面對的,是我即將結束在東華大學的三個月駐校生活。
去年十月底,接受母校東華大學的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邀請,回來擔任駐校青年作家。當時花蓮還是晴朗的,剛開始有一點涼意,走在校園裡,槭樹還沒變色,路上少有落葉。常常有新生帶著好奇的眼睛,一群一群騎著腳踏車經過。整個校園是非常明亮的氣氛。
學校分給我的空間,正好是詩人楊牧老師生前的研究室 ── 文學院的四樓,距離屋頂整天咕咕叫著的鴿子好近;室內大窗向東,可以遠眺校內的人工湖,如果清晨無風,湖像一面黃金鑄造的鏡子,深夜時湖則是另一個模樣,非常寂寞,適合傷心的人訴說祕密,在那裡我曾看過最美的流星。出了研究室的走廊上,則是完全不同的西側風景:面對學院內的小方場,同時可以遠眺中央山脈群山,晴天時,山與學院都是金色的,陰雨時山脈消失不見,留下孤伶伶溼透了的學院,而如果氣候介於兩者之間,常有霧氣游移在群山腰際,偶而彷彿也瀰漫到學院這邊,從研究室前看去,巨大的山,彷彿是憑空矗立著的 ⋯⋯
美景述說不完,但都遠遠比不上「這是楊牧以前的研究室」打動我。中學時,我正是受楊牧的散文啟發,而決意成為一個寫作的人。雖然這樣的激動幾次講給別人聽,總是少有人懂。真是非常寂寞。但無論如何,能夠待在文學大師、尤其還是啟蒙自己的前輩的研究室,不管別人理不理解,這都是我從來不敢想像的好事。
三個月一下就過去了。學期尾聲,期末考期間都是陰天,校園裡已經看不到學期初那種青春活力了,學院旁、食堂裡、宿舍間,遇見的都是睡眠不足的憂愁的臉。
或許我也是。駐校時間就要結束,加上寒流幾次造訪,讓人更捨不得離開研究室。有一次又在研究室孤獨地徹夜工作,直到天光大亮,我走出研究室,面向日復一日的西側風景,竟看見學校後方的山上,有著一點寂寞的雪色。
這完全在意料之外。隔著距離,淡淡雪白的山看起來非常不真實。但我知道那是真的。以前念書時其實就看過,只是我澈底忘了,那時還向人形容那雪像糖霜,或許那時的生活願想,總是甜的。只是這時看著那山上的雪色,不知道為什麼,想的卻是細細、苦苦的藥粉。
這是現在的我看望生活的方式嗎?相信苦苦的事情,有它之所以要苦苦的意義。我已經不總是花力氣、嘗試把苦的東西調整成甜的了。現在我更渴望知道,那些苦的,是不是真能帶著我前往從未去過的甜美地方?
我在研究室外站了很久,看著那山頭細細的殘雪。遠方傳來火車喀勒喀勒駛過小鎮邊緣的聲音。晨風吹著文學院裡的樹,聽起來像最小最小的海浪,帶有淺淺說不清楚的草葉氣味,有一點刺鼻,讓人有一點想流淚。
奇蹟一樣的冬天,就這樣靜靜地度過了。這段日子我覺得非常、非常快樂 ── 但那「快樂」好像不是平日熟悉的那種快樂,裡面有許多心甘情願、但格外寂寞的辛苦,很難向別人解釋。
原本覺得,要說這段時間擁有了自由,好像太簡單了。可是若說擁有了自己給予自己愛的能力,又好像太煽情。
但現在好像可以了。站在清晨寂靜的文學院裡,晴朗冬日,微風梳理著轉紅的樹林,站在這裡孤單望著遠方巍峨的大山,要說自由,要說被愛,要說受勉勵,要說得到祝福,我都覺得可以的。我覺得我可以那樣說了。
要離開了,這間能夠看見雪的房間。那一點苦苦的快樂,那苦苦的快樂不用與誰分享的自由,這是文學給我的,世界給我的,也是我給自己的禮物。我想一直記得。
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希望能一直、繼續遇見這樣苦苦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