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時光花火


真實的海向我展開


┃ 林達陽 ┃



收到消息時,我人正在旗津,面向外海的沙灘上,滑開手機收信。出版社告訴我,《虛構的海》十周年的版本,就要絕版了。

其實是預料中的事情。我把手機放回口袋,穿過沙灘,往海的方向走。太陽在往下掉了,金色、熱切的世界慢慢暗下來。可能是我的錯覺。海浪的聲音好像變得比較清楚了。

《虛構的海》是我的第一本詩集,收了大學時所寫的多數作品。寫下裡頭的第一首詩時,我甚至還沒有自己的機車。那時去海邊,如果不想受公車時刻與站點限制,我只能騎單車,得非常奮力,才能往前一點點,海在視線遠方遼闊地展開,閃著銀色的、劍鋒一般的光芒,下坡時我喜歡放開手,海風兜滿衣袖,只是這樣一點點速度,身體的感覺就像飛翔。那樣脆弱又飽滿、年輕的感覺,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那也是寫詩的感覺 ── 但卻不是出版詩集的感覺。《虛構的海》的出版契機很突然,那時決定出書,單純想挽救我們一個過度天真熱血的南方獨立出版團隊(正處在經費就要花完、迫切得賺回一些錢的尷尬時間點,同時,也正是大家紛紛長大、終不可避免各奔前程的前夕)。我全無心理準備,有一個太想珍惜的天真理想,就不得不在別處妥協。那些北上唸書、浸陷在漫長冬日雨季裡的憂鬱,那些受了傷、像一頭驚慌的小獸一樣憤怒碰撞的痛覺,都在無暇修改的詩裡完整保存下來。

「經過時間和許多人事的磨洗,我仍願意繼續善意地面對那時湧動的所有熱望 ── 即使無法看見但我相信,某些謎底自始至終都在這裡,充滿能量,值得在意,可以追求。在真實的世界與風景之間,我將恆常為自己保有這片虛構的海。如果你在、你來,我希望你能看見。如果你不在、不曾前來,我也希望你能看見。」

這是詩集的後記。那時以為自己寫的是快意與心甘情願,現在看,才能察覺自己的驕傲和感傷、以及很多很多的故作堅強。

後來因緣際會,研究所的學長創業了。我把碩班時的詩作集結成《誤點的紙飛機》交由他出版、得到重視和許多祝福,很快就賣完幾個刷次、絕版了。再晚一些,我也選擇把十周年新版的《虛構的海》交給學長。想著,詩都放在打開我學詩眼界的研究所人們這裡,是多好的一件事。

但事情越好,在時間裡耗損消逝就顯得越殘忍。

中間經歷太多事情了。我的研究所停招,指導教授過世,我辭去工作從臺北回高雄、再連高雄的工作也辭去成為自由作家。詩少寫了,散文也漸漸磨去稜角,社會參與角色更多,自己變得好少、好小。以前熬夜為了抵抗和快樂。現在熬夜都在偷閒與感傷。

《虛構的海》版權遲早要到期,學長也提過出版社必須轉型了。斷斷續續聊幾次,心裡知道絕版是必然的事。絕版也未必不好,絕版意味著重新開始、可以成熟地重說故事。但我真不喜歡。事事都必須完整、什麼都得有詮釋,真的令我萬分疲倦。

我們抵達以前夢想的「社會中堅」的位置了。但為什麼感覺,好像仍然站在迷茫的海邊呢?

從此要有一段時間,我是一個沒有詩集在市面上流通的詩人了。這聽起來的意思,好像要變成一個想不起年少燦爛時光、總在小心迴避尷尬糗事的成熟大人一樣。

收到最後那封確認通知信時,我正走過沙灘,靠近海邊。天邊大面散開多重色彩的光芒,浪花踴躍著、像是雪白蹦跳的小貂或小狐,海在後方,巨大地遠遠超出我所能形容 ── 像是無盡的深藍紙頁翻動、像是神的藏青色長袍攤開寬大衣擺、像是深夜裡音樂無盡重複演奏、像是沒有辦法重來的懊悔、像是遲遲不能確認的懷疑和直覺 ⋯⋯。

但不知道是不是「《虛構的海》絕版」這個消息帶來的暗示,我總覺得,動用再多形容,我都無法正確形容我此刻的感覺:海就只是海。站在海邊,我有話想說,但苦無詞彙,同時竟又覺得非常安慰。

可能晚了很多,拖延很久,我終於接受,這就是告別了。青春、少作、對大洋彼方的浪漫想像,總有一天要告一段落。面對成熟的人生,面對中年,這次我沒有恐懼,並且真心覺得感謝。

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呢?

站在海邊,世界彷彿沒有任何限制,宇宙無限奧祕,事事皆有可能。真實的海的氣味、複雜的聲音、難以描述的顏色、溫度、質地、觸覺甚至味覺 ── 複合混亂的感受我還沒有能力理解,但「無法理解」,或許就是最好的準備。

這樣真實的海要告訴我什麼呢?拿掉所有過往附會的想像,回歸一個大海邊小小的看海的人,我好像又回到小孩的身體裡。

對於未來,這次我非常期待。●








⇀ 林達陽

高雄人,寫詩和散文,最大的夢想,是用文學守護自己的家鄉。剛剛結束母校東華大學的駐校作家身分。得過一些文學獎,入選幾本文學選集,念法律和藝術,養了一隻流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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